凌虚诧异:“给你?”
“我与霍骁成亲两年了,一直无所出,这孩子,我看与我有缘。”
也许那刻,沈香寒只是突发善心。凌虚摊开手,瞧着掌心握的白霓珠,珠子上还有微微的血色,沾湿了他的指头,许久后,他道:“随你吧。”
比直接杀了这孩子更扎心的是,他压根不在乎他是生是死。
霍天嘭一声搁下青光镜。
整个人似溺水者才冲出水面,从那窒息的氛围里出来。
白铮接着看去,后面的事如他们所查,凌虚因除去霄露一举成名,在钟方海的举荐下拜入了松陵听雨斋,彻底翻了身,之后听雨斋的人和钟方海多方奔走,最终以除掉水魃之机,偷梁换柱,完全掩埋了霄露之死。
留下的,只有仙人岭遍山经久不散的迷雾。
入听雨斋多年,凌虚性子疏沉,喜怒不形于色,无人知晓他午夜梦回时,有没有忆起过那个女子。
直到七年后的那日,沈香寒带着霍天,扣响了听雨斋的大门。
他的噩梦来临,霍天的噩梦也降临了。凌虚折磨他,自己亦深受其苦,人也变得更加阴沉古怪。
白铮透过某些细枝末节,觉得他终是没能放下,逃避了七八年,他如无其事,骗过了连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却在见到霍天那一瞬,发觉他从未忘记过霄露。
是爱恨交织,还是心有愧疚,没人说得清。
在凡人的认知里,十分假意中掺杂了一丝真情,那究竟算爱,还是不爱?
***
看完,镜妖重新陷入沉睡后,白铮问霍天:“你想好要报仇吗?”
霍天黑郁郁的眸子比外面的疾风猛雨更加阴沉,道:“要。”
“想如何报?”
“我会毁掉他在意的全部东西。”
凌虚在意的,除了陆昭歌,还有松陵满城的人命。白铮道:“那这个时机,正好。”
霍天拿着白霓珠看了看,这妖元是他娘留下的唯一遗物,凌虚封印多年,也是怕这珠子现世落入妖邪之手,会反过来害人,他既担心,那自己,非做不可了。
出静室,屋外雨势凶猛,密不透风,凌虚居然未闻讯过来,看来是被翻云岭内的阴阳间牵绊住了。
红锦天守在房门外,见他们出来,豆眼里寒光闪动,点了点头,往远处的林子里示意了一下。
霍天与白铮见状,故作不知,撑伞往斋外走。
等他们脚步声远去,秦诗悄然穿行过来,在静室外站定,擦去脸上连片的雨水,目光锁定在远去的几道人影上。
她是被惊雷吵得睡不着后,无意间发觉静室那边有动静的,爹娘睡得早,她起身出门去察看,只见红锦天站在静室外,屋里不知还有什么人在。
凌虚一旦闭关,便是八风不动,百事不问,从无人敢去打扰,这是谁进去了?
等了许久,出来的是霍天和一个陌生的红衣女人,秦诗不由怪异。
廊下灯盏猛晃,那女人一身暗红时明时暗,如夜里扑朔迷离的鬼魅,这种人怎会无缘无故进听雨斋?霍天引进来的?她本能觉得不对。
昭歌走前说过让她远离霍天,但此刻,冷雨浇山,她在寒风里踌躇片刻,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若霍天果然有异,等昭歌回来,她也好提醒她,平日见昭歌终日奔波,焦虑地整夜睡不着觉,她想帮她做些什么。
斋门口,秦诗小心探头往外一瞧,没什么人在,她放心踏出去,下一瞬,几人却从她身后冒了出来。
她愣住了,双腿顿时发起颤。
霍天撑伞望着她,虚虚一叹:“秦诗,雨这么大,你不好好在房间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秦诗只顾望着他身边的白铮,这女人太美了,从头到脚都像画出来的一样精致,但因这份过度的精巧,反让她看起来不似个真人,活人。
还有红锦天,它满身泛亮的羽毛在雨里生辉,凸起的眼珠,幽幽森森。
霍天与一个妖邪并肩出入,几乎印证了她的猜想。
他们,是一伙的。
她的慌乱没逃过霍天的眼睛,他朝她缓步走来,贴心倾伞为她挡雨,秦诗残存了一点希冀:“她是谁?”
霍天莫名笑了笑,道:“我本打算,只要你不跟过来,我便留你条命,结果,你自己找死。”
秦诗震愕,一个踉跄跌出去,张口要喊救命,霍天俯身蒙住她的嘴:“别叫,你要是把你爹娘招过来,可就别怪我了,来了,我让他们陪你一起死。”
秦诗闪躲着他,满眼惊泪:“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霍天轻柔撩开她额前黏住的发丝,道:“你不是总爱跟在昭歌身后,对她说的话信奉不已吗?记住,是她害死你的,到了地府,你可不要恨错了人。”
***
山高林密,落雨时瑟瑟的穿林打叶声,压不住从阴阳间下传来的阵阵喑哑嘶吼。
那声音空灵凄厉,怨怒哀戚,真正来自九幽冥府的鬼泣,听得人胆寒。
“快!”
闻讯赶来的冯家弟子冒雨将那片断裂塌陷下去的山脊团团包围,奈何阴阳间一旦破开,裂口会自凡间延伸到冥界,往下延绵足足上千里,像个无底洞,不断吞噬灵力,无论如何都封不住。
没过多久,深渊内鬼怪的吼叫更近了,林子里霎时乱作一团,雨势激切,狂风冷寒,更显杂乱。
冯家掌门冯琨见势不妙,立即派人调来家中八成弟子。
众人奔忙间,有洛家弟子来查问情况,他要求他们先守好山下道路,防止鬼怪冲出,而山上这道阴阳间,乃鬼域裂缝,别说洛家人襄助,即便是松陵十六家弟子齐上,也封不住。
他们都是阳间捉妖师,修行不够,灵力对其作用极小,能封阴阳间的只有冯家弟子,可哪怕调来再多人,他们的力量,仍旧敌不过中元当夜乱起的阴气。
“掌门!守不住了!”
“死不了就接着给我守!”冯琨暴喝。
平日,他们全数弟子倾尽毕生力量,是可以拖延时间到天亮的,但今夜恰逢中元,凡冥两界阴气大作,非比寻常,阴阳间裂开的速度比平时快得多,他们错失了先机,便丢了一切,根本挨不到天明。
“掌门,撑不住了,厉鬼将至,需通知全城百姓尽快撤离!”
“撤离?”冯琨几近吐血,“你自己看看,这么大的雨,涴江江水暴涨,他们拖家带口,能撤到哪去!”
危机关头,林间降下一道黑影,是凌虚来了。
冯琨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见凌虚脸色阴沉,他又觉愧疚,犹豫不敢上前。
“怎么回事?”凌虚道,“这处阴阳间为何没有提早发觉?你想害死全城人吗!”
冯琨双膝一软,猛地跪在了地上:“长老,樊渊绑架了我妻儿威胁我,我也没有办法。”
“人呢?救回来了吗?”凌虚问。
冯琨眼里血丝暴满,捶着胸膛痛哭出声:“樊渊方才,让人送来了他们的尸首。”
他恨到极致,可大敌当前,他必须得先封阴阳间,保住松陵全城人的命。
凌虚沉重屏息,说不出半句责备之语,随他们行至阴阳间外,裂缝已经大到断开了整座山谷,幽深的裂隙里阴风倒灌,鬼气翻涌,能听到地底有无数鬼怪在拼命往上攀爬,指甲磨得山壁咯吱咯吱响,那些皆是地府封了百年往上的厉鬼凶邪,若真爬上来攻入松陵,满城百姓,会被生吞活剥。
冯家弟子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下到阴阳间内,少有出来的,雨水肆意冲刷大地,无人知晓在这幽暗的山间,正在进行一场血腥的献祭。
凌虚默不作声飞至上空,以灵力填补。
千里之下,冥界那端,此时也是满城混乱吧。
向来敢冲击阴阳间的厉鬼,都在地府浸淫多年,有组织,有预谋,他们出手后,冥界那段的阴阳间入口,会被鬼怪重重镇守,让冥界一时无法尽数歼灭,即便冥界阴兵攻入阴阳间,这千里之长的通道,埋伏的鬼怪会如城墙一样层层围挡,让他们在难以迅速攻破抓获。
而阳间这端,来攻击出口的厉鬼也会连续不间断,直至冲破为止。中元夜虽只一夜,但前后三日内,阴气都会大作,他们拖过今日,也无济于事。
樊渊这招釜底抽薪,为的便是将他们困在此地,再无人可求助。
随着冯琨调来最后一批弟子,阴阳间下鬼怪的压制越发明显。
“单靠我们这些人,全喂了阴阳间也不够,长老,这可如何是好?”冯琨气极怒骂出声。
为今之计,只有去松陵十六家求救了,能拖一阵算一阵,可凌虚制止了他们:“罢了吧,不必空耗人力了。”
他抬眸往上望,今夜的夜空黑厚,山一样压盖在他们头顶,坚如磐石,囚住所有人,让他们翻不出,冲不破,打不碎。
看了半会儿,凌虚释然了。
想封住阴阳间,还有一法,便是有个修为极高之人,以毕生功力去填补了这道缝隙。
整个松陵,除樊渊外,有能力去填的人,只剩他了。
他徐徐落地。
“长老!”冯琨从他决然的神情里,察觉到他要干什么,倒在悬崖边,在寒雨中无助劝告,“您若舍弃全部修为,我们往后该如何活?松陵百姓如何活?”
这些年,能抗衡樊家的,仅他一人了,他若死了,松陵还能重见天日吗?他们这些随波逐流任人裹挟的小世家,还有出路吗?
凌虚道:“不必担心,我死了,还会有人对付他的。”
今夜不单是他的末路,也是樊渊的末路,荣州风云起,松陵也不能幸免,为推倒樊家这座大山,总要有人牺牲的。
道完,他转身跳入阴阳间,如被那张大开的嘴吞吃。
“长老!”
目睹的弟子皆湿了眼,雨声未绝,击打着每个人的心。
冯琨惊恐趴在阴阳间边缘,命弟子再多点些火把准备接应,苦等半柱香后,裂隙处爬出了一个血淋淋的人,那急速猛烈的阴风停了,鬼怪叫声减弱,冯琨惊慌飞过去扶起他:“长老!”
这一去,毕生修为化为乌有,他眼泪疯狂往出涌,一个年少成名的天才,今夜为松陵百姓,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凌虚遍体鳞伤,撑着余力站起来,冷静接受了一切,道:“着人小心看着,三日内,阴阳间还有被破开的可能,绝不能再让他们上来。”
冯琨哭应:“我会看着的,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