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翻云岭遍山雾气蒙蒙,洛家一行弟子游历归来,刚在山脚下拜了几拜,猛见那石阶上,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
听雨斋内,霍天凑巧来开了门,听过好几遍才从惊骇里清醒:“你说谁死了?”
洛家人道:“你们斋中那个孩子,叫秦洄的,他喝醉了酒,在山道上摔死了,尸首我们暂未挪动,您看……”
秦诗打着哈欠过来:“谁这么早?”
霍天拦住她:“秦诗,去叫你爹娘,再告诉我师父一声,你弟弟出事了。”
秦诗朦胧的睡眼顿时清明。
秦洄冰冷的躯体上沾满湿润的晨露,想是后半夜便摔在这里了,石阶上血流如注,他手里还拽着酒壶。
带尸体回听雨斋后,秦叔秦婶哭得撕心裂肺,昭歌在城里一通打听,问到前夜秦洄是从赌坊出来的,他的钱花光了,被赶出来后,有人目睹他迷迷瞪瞪借着酒劲上了翻云岭,那山路夜间难行,他极可能一脚踩空不幸摔死了。
凌虚检查过秦洄的伤口,摔伤无疑,连日来,他在松陵城内玩够,夜半醉酒归来是常事,可总觉怪异。
秦洄从前懒散冷僻,但本性不坏,染上酗酒赌博的陋习,不排除是被有心人引诱了,为何引诱他?他依傍着听雨斋,那些人总不会为了斋里的钱。
不为钱,便是为斋里的人了。
凌虚心有所感,背后的人说不准冲他来的,对霍天道:“去城内问问,看秦洄先前接触过什么人。”
霍天走后,他向昭歌道:“今晚,你去出事的地方设坛招魂,有什么结果回来告诉我。”
昭歌道:“师父怀疑……”
凌虚道:“怀疑而已,平日洛家冯家翻山寨的人来来往往,从未有人在山路上摔过,究竟是不是意外,今夜自会有分晓。”
另一边,霍天在屋里换了件衣裳,红锦天闻讯而来,上窜下跳道:“他死了!”
霍天漠然道:“我知道了,还用你说。”
“太突然了,”红锦天难以置信道,“你不是才想查他吗?他怎么就死了。”
霍天道:“他自找的,怪得了谁。”
大晚上喝多了酒,还偏要去爬山,摔死算命大,万一碰上翻山寨出笼的猛兽,连个全尸都找不到。
红锦天道:“可我听长老让昭歌晚上去招魂呢。”
霍天那会儿去过现场,没觉得异样,道:“师父难道怀疑有人害他?”
红锦天听得心惊,扑腾道:“山路陡峭,莫非谁趁夜从背后推了他?”
这样想来,秦洄的死倒像被人灭口了,全松陵城,敢动听雨斋的人没几个,霍天猜疑道:“他们能从他那得到什么?”
红锦天道:“他们?”
霍天没理它:“他们是冲我来的,还是冲昭歌,冲师父来的?”
秦洄蠢笨,樊家想从他口中探到有关听雨斋的秘密,几乎不可能,一个孩子能知道什么?何况自己与樊家无冤无仇,想来是无关的,樊家利用秦洄,多半意在昭歌。
红锦天见他这般,道:“那咱们需要给他们一点教训吗?”
霍天轻蔑:“同我有什么关系,要给也得我师父去给,他一向最心疼昭歌,哪里轮得到我。”
***
子夜,山道上空空落落,风吹树动,凉森森的骇人。
雪夜提灯笼帮昭歌照着亮:“长老怀疑有人害了秦洄?”
昭歌凝望天上点点繁星,道:“对啊,喝醉摔死这事,太巧了。”
雪夜想了下,知晓纠结死因,不如深挖动机,道:“那些人为何害他?他一个孩子,会与人结什么仇?”
昭歌道:“未必需要结仇,于人有碍,同样会被灭口。”
灭口?雪夜一点即通:“他会向樊家透露什么?”
昭歌也不清楚,秦洄往常很孤僻,不爱与人接触,他们互相的了解都有限,若真是樊家找上了他,会让他做些什么?
“兴许是有关我的,有关我师父的,不管怎样,樊家或许查出眉目了,否则不会杀他。”
雪夜忧心道:“能拿到他们的证据吗?”
昭歌叹道:“拿不到,最多,咱们心知肚明是他们做的。”
杀一个人,樊家有能力做成意外,让他们难以证实,报官无门。
候着时辰到了,她点燃香火符纸,抽出缚妖铃,念咒招魂。
香火是食物,符纸设阵,铃铛引路,足两刻钟过去,法坛上缭绕的青黑烟雾里空无一魂。
深林内夜枭凄厉鸣叫,昭歌皱眉收回铃铛,停了下来。
“他的魂散了?”雪夜问。
这才死了多久,按理秦洄的魂走不出太远,除非魂没了。
昭歌道:“被人打散了,召不回来。”
这样,反而证实秦洄的死并非意外,杀他的,必为他们认识的人。
昭歌攥住拳头,不知樊家到底是何用意,这么对她步步相逼,甚至连累了秦洄,思来想去,可能是为了捉妖盛会,樊家对魁首势在必得,正在逐步扫清阻碍。
她好奇他们会在前面布怎样的局招待她。
雪夜忽见烟中有道黑沉沉的影子往上爬,道:“昭歌,招来了。”
昭歌探头望去,那魂灵身形纤弱,衣袍脏污,由透明渐渐显出实体,是个女鬼。
“这不是秦洄。”
看来翻云岭还有别的鬼怪,被她一招,顺势摸过来了,冯家会定期巡山清理,没听说这附近近来有意外死去的女子啊。
昭歌提起缚妖铃走过去,警惕道:“你是何人?”
那鬼在地上贪婪地吸了半天香火,幽幽爬起,默然望着她。
她的脸好生眼熟,昭歌正想着,雪夜倒印象深刻,道:“郝丽娘?”
昭歌顿时记起来了,这居然是半年前城内被妖邪害死的郝丽娘?
她生前的种种,昭歌不好评论,踌躇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死了这么久,她该去投胎才对,竟还躲在翻云岭的深林中,怕是怨恨难平,成了厉鬼。
郝丽娘到近前,成鬼后的她再不现从前清丽之姿,幽怨凄厉,煞白的脸,血色的眼,昭歌垂下手:“你心中还有怨吗?你死后,我师父给你颂了三日的往生咒,本以为把你送走了。”
“我当然有怨!”郝丽娘扑过来掐住她肩膀,指甲陷进她肉里。
昭歌没动,透过杂乱的头发看着她,道:“你被那妖害死,如今不会还想着他吧,觉得是我们拆散了你们?”
郝丽娘放开她,哭道:“他不是好人,你们也一样!”
“我活了这么多年,只有桐郎待我好,可他骗我,弃我,我恨毒了他,你们这些人,又能比他好到哪去?”
见昭歌惑然不解,郝丽娘道:“同为女人,你不懂我的苦,没人懂我,你们都觉我咎由自取,是个疯子,可我不是!”
“所以你究竟在恨什么?”昭歌竭力冷静,“你不说出来,我如何懂?”
夜风飒飒,郝丽娘怨恨的声音逐渐凄迷:“陆昭歌,你知道你过去,是松陵所有女子心之所向吗?”
昭歌奇怪:“你生前认识我?”
郝丽娘退了一步,指着她,如同控诉:“对,我认识你,她们全都认识你。”
雪夜道:“他们?”
郝丽娘道:“就是松陵全城,同我一样的寻常女子。”
“我们从小没有自由,活得像任人摆布的木偶,你陆昭歌却什么都有,出生陆家,众星捧月,你家人爱你,你师父爱你,连这么俊俏的公子也爱你,以前,见你被父母抱着游街,跟他们走南闯北,在马背上恣意笑闹,我们可羡慕死了。”
“我幼时曾想与你一样执剑杀妖,自由自在,可我生在那个家里,父母偏心,从没给过我半分好脸色,一有错处,非打即骂,长成了,我爹又迫不及待给我议亲,想把我卖个好价钱。”
“你当我为何会爱那个妖?被他的甜言蜜语骗得团团转?因为连这种虚假的爱,我都没感受过,我的命生来便被定好了,嫁人,生儿育女,一辈子困在内宅那方寸之地,死也挣不出去。”
“我被杀了,我爹娘没流过半滴泪,唾弃我,咒骂我,恨不得从未生过我,城中那些百姓,更是骂我鬼迷心窍,害人害己,我真恨啊,恨所有高高在上批判我的人,凭什么?凭什么只你一人的命这么好!”
“郝丽娘。”
昭歌唤了她一声:“我不如你想的那般顺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你自觉深陷困局,我在捉妖界,所受的白眼轻视也不少,你觉得,你有今日是谁之过?”
郝丽娘冰凉的手伸向她脖子:“是你们害的,你们逼的我!生而为人,命运为何于我如此不公?”
昭歌抓住她:“生而不公,所以,你得去争。”
郝丽娘森冷笑道:“争?拿什么争,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吗?”
昭歌眸色一定:“剑在谁手里,谁才有选择权,我会尽力,让她们同我一样的。”
郝丽娘愣了愣,僵持间,昭歌道:“去投胎吧,伤害过你的人会付出代价的,十八年后你再生成人,兴许这世道能变好些,那时,若我还活着,你一定有机会去过你今生想过的生活。”
“你觉得我运气好,那我便将这运气分给你们,你想要的,我去争。”
***
小昙化形,亦是在这晚子夜里。
尹惊舞挑灯在桌前看医书,困顿之下睡了过去。
迷蒙间,有人不断扯她袖子,睁眼撞进一双陌生的眼眸里,她惊道:“你是谁?”
小昙瞪她道:“我,连我都不认识了?”
尹惊舞瞠目结舌,起来细观他。
似乎花灵化形,永远是美艳的,男子也不例外,小昙这身人形修得堪称完美,明眸秀眉,昳丽飘逸,雌雄莫辨,不过神情还是一样傲慢,见他仰着下巴瞥她,尹惊舞的惊叹瞬间消失了:“哦,我不是让你变个女的吗。”
“哼,我乐意如此。”小昙挑眉照着镜子,自我欣赏良久,忽道:“你说我与掌门谁好看?”
尹惊舞拾掇着桌面,好笑道:“为何突然要和他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