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弃二字,在霍天心上扎了一刀,他道:“你认为,遗弃亲身骨肉的父母,是怎样的?”
红锦天看了看他,直接道:“生而不养,与禽兽有何两样?”
“若是有苦衷的呢?”霍天面无表情,内心却如潮水翻覆。
红锦天苦思道:“除非是闹饥荒,穷困到极致,可这样了还生什么孩子?小孩不是草籽,风吹着就能自己生长,把他带到世上,却不养他,不爱他,简直是作孽,这种行径,永远不值得原谅,你说对吧。”
霍天瞟了眼它,红锦天道:“先前,我同样被我主人误会驱赶过,现下想来还耿耿于怀,久久难忘,哼,凡人皆是善变的,不靠谱的!”
突然,它噤声觑向他们身后:“又是他!”
霍天回头,有一人在林内小桥上鬼鬼祟祟,瞧被他发觉,立马装作偶然路过。
霍天不动声色,招手道:“秦洄?”
秦洄勾着头,犹犹豫豫挪过来:“公子。”
霍天扫视他道:“你在干嘛?”
秦洄打起磕巴:“我,我来找你,凌虚长老回来了,让你去呢。”
红锦天毫不客气:“找人便找人,你在那边偷偷摸摸,怎么个意思?”
秦洄攥住衣衫,头更低了:“我……害怕。”
霍天过去与他并不多亲近,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敏感,他怕他也情有可原,霍天缓和声气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把头抬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老低着头畏畏缩缩像什么样。”
秦洄松了口气,勉强笑笑跑远了。
他走后,霍天神色冷了冷,红锦天嘀咕道:“这小子,老是神神秘秘的,不知想干什么。”
“老是?”霍天疑问。
红锦天道:“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发觉他不对劲了,前几个月你们出门,他成天跟着秦叔围在长老身边,有天晚上,我还见他从你房里出来,举止谨慎,生怕被人瞧见似的。”
霍天一向边界感重,闻言心下涌起阵厌恶:“他去了我房里?”
比起秦叔他们把听雨斋当家,秦洄之前常嫌山上无趣,遭秦叔训斥几次后,他对斋中一切都十分厌恶,怎会莫名其妙跑到他屋里?还一反常态去找凌虚学武?
“是啊,”红锦天怀疑道,“会不会想偷东西,长老警醒,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你那翻找?”
自己屋里陈设极少,值钱的东西更是没有,秦洄闭着眼都不该摸去他的卧房,必定另有图谋。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被秦婶娇惯坏了,整日不学无术,多半叫谁给利用了。
什么人,居然敢借秦洄爬到他头上来?
霍天掐着书页道:“此事,你别管了,也别张扬,我自有定论。”
“哦。”红锦天不乐意地哼了哼。
***
霍天去见凌虚时,他与昭歌还聊着。
厅堂外暖阳极盛,霍天置身其中,屋里,昭歌道:“花魂国人高调张扬,丝毫不惧引人忌惮,师父,他们是否在暗中谋划什么大计?”
对她,凌虚总是很耐心:“花魂国暂且瞧不上中原,你不必过分忧虑,但能提醒荣州早作警戒也好,他们,终将成中原大患。”
“可我担心……”
“你并非孤军奋战,对抗花魂国,不止,也不该唯你一人有心,之前去荣州,你对那里的人印象如何?”
昭歌道:“人心难辨,局势复杂,有独善其身唯利是图者,也有忠勇爱国之士。”
凌虚道:“你记住,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中原对抗花魂国必得四国同心齐力,非你一己之力可以左右,他们若不重视,你豁出命去也无用。”
昭歌听进去了,声音沉了沉:“徒弟知晓了。”
暖和的光斑洒在面上,霍天眼前明暗交替,又听凌虚温声道:“本次捉妖盛会,你有何想法?”
昭歌道:“我想看看擒妖录,别的,无意去争。”
“你怕争不过?”
“不怕,只是觉着,我不想入昭天楼,且能够与诸位同门切磋较量,得到界内前辈指点,比取胜更重要。”
“为师深以为然,不过你还是去试试,就当探探自身实力,盛会结束,无论你排名几何,为师都会让你继承我的衣钵。”
霍天一僵,许久后,昭歌试探道:“师父……”
“昭歌,只有你能让师父满意,你若不肯,我情愿听雨斋一脉至此断绝。”
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霍天耳鸣不止,脑海里有无数只蚱蜢窜来跳去,再回神,屋里猛地迸出冷冷一声:“谁在外面。”
他颤了颤,绷着心弦,刻意加重步子进了屋里。
“师父。”
施完礼,他少不得解释一句:“见你们还在谈,我在外头晒了会儿太阳。”
言外之意,他什么也没听到。
昭歌瞧着他,显然起了疑,无奈间,笑容略显局促:“师兄。”
凌虚主意已定,早晚会公之于众,她还想瞒他到何时?
霍天点了点头,脸上生硬到连勾唇都难,不爱笑的好处,此时最能体现。
见他脸色平静自若,凌虚淡定冲昭歌道:“你去吧。”
“是,徒弟告退。”
门掩上,阳光清风,虫鸣鸟叫通通被阻隔,堂内变得压抑,四面墙壁盖顶倾倒过来,霍天不得不长长吸气,维持断续的呼吸:“师父。”
其实,他不懂凌虚叫他来做什么,他去了趟大雍,明面上啥也没干,昭歌给他说过了吧。
凌虚端详着墙上张挂的驱魔图,晾了他半刻,出声问:“你去大雍,在何处停留了半个月?”
霍天退了一步,缓解发麻的双腿,盯着他背影道:“白城。”
口齿清楚,蓄意强调。
凌虚拈掉画表面零星的灰尘,声音无太大波动:“没去凤峦城?”
“没。”
“那你在白城,都见了什么人?”凌虚总算转身正眼看向他。
落进他透着冷意的眸里,霍天第一次不想闪躲,直视他道:“我见了一个故交,后来时间太赶,便没去凤峦。”
凌虚道:“故交?”
想不到,他会破天荒地对他刨根问底,难道自己在白城做的事遇的人,他很在意?霍天道:“从前在路上认识的,他家中有变,我陪了他几日。”
凌虚哦了一下,移开视线,没再言语。
霍天不太甘心,顿了顿道:“师父,您还记得我娘吗?”
一鼓作气说出,周围逼仄的感觉消失无踪,霍天能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
问出来了,他真的问出来了!
想象里,他提到沈香寒,凌虚得震惊才对。
奈何,他仅仅流露出点疑惑,似迟暮的老人,拼命翻找那些蒙尘的旧忆:“你娘?”
霍天未从他那觉出别的情绪,是他伪装得太好了,还是他真的想多了?他道:“我那个故交与我一样,自小只有娘在身边照顾着,母子情深,那段时日他娘病逝,我看着他伤心欲绝,也想起了我娘,算来,我们亦有多年未见了。”
凌虚落座,道:“你娘啊,我不记得了,当初送你来后,她便杳无音信了,你很想她?”
不记得了?
但愿如此。
霍天道:“没什么好想的,她遗弃了我,十五年不闻不问,我只是偶然回忆到有这么个人罢了。”
听他有怨怼,凌虚鲜少的平声道:“那时,她是迫不得已吧,养育之恩大过天,你不该恨她的。”
霍天哼笑道:“师父说的对,要恨,我也得恨我那个不作为的生父!”
凌虚徐徐抬眸瞧着他,此时此刻,二人都在细细探究对方,妄图从各自冰冷幽深的眼里,觅出被隐匿的真情实感。
奈何他们全藏得严实,凌虚转瞬便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方才在外面,你听到了吧。”
这不是个疑问句,霍天干脆承认:“嗯。”
凌虚压根未想与他解释,道:“你不会因此嫉妒你师妹吧?虽你入门比她早。”
放在过去,霍天必定会追问他对自己究竟有何不满,但这回,答案不重要了。
讨厌一个人,没有理由。
他道:“徒弟不敢。”
“不敢吗?”凌虚质疑的语气让人恼火。
霍天凝望他道:“会有些,可她终究是我师妹,陪我多年,待我一直很好,我能对她做什么?师父何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十多年了,他初次向凌虚展露锋芒,为自己辩驳。
凌虚挑了下眉,笑道:“如此最好,出去了,旁人提起你,也不会怪我没教好你。”
霍天拢在衣袖里的手掐得泛白:“是我资质平庸,朽木难雕,及不上昭歌,辜负了师父的教导,怪不得任何人。”
凌虚缓了一时,道:“听雨斋留给了你师妹,你的出路,为师也想好了,松陵有你师妹镇守,你便去荣州吧。”
霍天惊异:“啊?”
凌虚道:“你去参加捉妖盛会,打败樊家,拿魁首,争取进入昭天楼或晴夜署,于你,这不失为一个好前程。”
他说得轻易,仿佛这些能水到渠成,霍天弄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心间的气顿时泻了。
这是凌虚对他的期许,还是为了把他从身边推出去所寻的借口?
“我……怕是不行。”
凌虚斩钉截铁道:“行不行你都得给我去!既然留在我身边,你自觉不受重视,荣州天宽地广,会更适合你,此事成,往后松陵百姓将记住你是我的徒弟,来日传扬出去也不丢我的脸,若不成,你便继续默默无闻,困在松陵自怨自艾,想要哪般,你自己思量!”
看来,二者皆有,霍天得了些许鼓舞,没有踌躇太久:“师父既说了,徒弟遵命。”
他不向往什么昭天楼,答应凌虚,纯粹是不愿让旁人以为,凌虚只有昭歌一个弟子。
他得让他,让那些百姓,看到他的存在。
“还有几天,你好生准备去吧。”
霍天应下,离开时,隐隐感觉,凌虚的视线一路追随他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