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在宫殿内的法阵中后,直到天亮,昭歌才有空来看春深。
祭台上满地的尸首被清理了,一夜冷风过境,雨水干涸,空中只残余轻微的血腥气。
她推开殿门,春深一见她便挣扎而起:“她人呢!”
尹惊舞与尹世霖忙了一夜,勉强保住了冯娥的命,可惜,人岌岌可危,昭歌道:“那把刀伤及要害,她失血过多,只剩一口气了。”
春深迟疑会儿,目光透出某种决绝:“我能救她,你带她过来。”
昭歌未动,春深道:“怕我害她?呵,她早就是我的人了,留在你们手里她也是个死。”
昭歌走近几步,与他平静对视:“你确定要救她吗?”
春深疑惑:“怎么?”
“我们发现了些疑点,与冯娥和文一舟有关的。”
“昨夜,他们来巫女祠前,把观景楼内的人分批藏了起来,最终被瑞露发现,并非是她先找到的,雪夜说,他们原本藏得很好,半途,文一舟骤然惊醒,说自己梦到冯娥出事,硬要闯出来,才泄露了他们的位置。”
春深移开脸不想看她:“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昭歌道:“文一舟故意害那些人暴露,是想让我们目睹你屠杀他们,再让冯娥借势自杀。”
春深听明白了:“你觉得,冯娥自杀是做戏给我看的?尸体不是在你手上吗,她伤得有多惊险,你不知?凡人的命很金贵,她犯得着如此?”
昭歌瞧他听不进去,也不劝了,道:“或许,她就是笃定你会救她,才这么做的呢,你是花魂国的妖,我不知你有什么法宝能让她起死回生,反正,我是提醒过你了。”
春深不置可否,见她要走,喊道:“把她带过来。”
昭歌长叹口气,过了不久,与两个守卫带着冯娥过来了。
冯娥脸色惨白,有尹家的灵药吊着命,也气息微弱,只余游丝一线,不知何时会彻底断气,春深将她扶着躺在地上,扫向昭歌,道:“我要脱她的衣服,你不会想看吧?”
昭歌咬了咬牙,冯娥人将死,想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招,她转过身,春深道:“瞧你也是个重礼节的,那就劳烦你在门外帮我看着,我没唤人时,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搅我。”
昭歌跺下脚,走到门口,他又沉声道:“多谢了,若有人硬闯,还请帮我拦一会儿。”
她怪异地看了看他,什么意思,硬闯?凤峦城内会有人这样做?
出来关上门后,昭歌打了个哈欠,靠在殿外廊柱上,默默瞧着东边日头一点点升起。
尹惊舞他们还在睡着,这几个月来,她每到午夜,必会在同一个时段被梦里那群亡魂盯醒,长期下来,睡眠紊乱,熬夜成了习惯,丝毫不觉得困,这辈子,不知何时才能从噩梦里全然清醒,睡个好觉。
余光瞥到祭台上残余的褐红,昭歌闭上了眼。
师父,事与愿违,这个噩梦,徒儿大概醒不过来了。
殿内,春深凝视着冯娥毫无血色的脸庞,抬手召出了跳珠。
他被法阵囚住,三个灵也被束缚,褪回了他体内。
跳珠出来便缓慢跪在了地上,低头不语。往日,她见到他,眼眸都会随之亮起,盛满温柔爱意,如今,那双眸子也灰暗了,小心翼翼躲闪着他。
春深过去,摸上她的头。
中原人不知,他身为花魂国的雨妖,有四大法宝:雨灵;雨魄;冰心;妖灵。雨灵便是跳珠瑞露和银竹,被他养出,听命于他,雨魄用来控制凡人小妖神智,为他所用,冰心可以随时随地招云聚雨,妖灵是他的本体,能让凡人起死回生,也是他法术之源,是其中最为珍贵的。
出通天壁时,花魂国派出鹰眼一路追杀他,冰心被抢走,雨魄也碎了,他只带出一小块。
为混淆视线,他将妖灵和残余的雨魄藏在了他养出的这三个灵体内,这些东西一旦进入灵的身体,会与她们融为一体,只能由他亲自动手取出,花魂国的人就算追来,也拿不到。
而今,为救冯娥,需要牺牲一个灵了。
跳珠瑞露银竹自小便跟着他,三人里他最青睐银竹,她的法力最强,性子冷淡洒脱,从不拖泥带水,相比之下,跳珠的性子便过于浮躁单纯了,他也最不喜爱她,当初藏妖灵时,跳珠受宠若惊,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他的重视,却不知,他是觉得来日取妖灵时,牺牲她,他不会心疼。
可当真正要下手时,还是有些难受的。
感觉到他的迟疑,跳珠的眼泪汹涌落下:“主人……你要杀我,救她吗?”
春深顿了顿,道:“跳珠,别怪我。”
跳珠抬眸,想再看他一眼,隔着眼泪,怎么也看不清:“主人,我不怪你,我死以后,你还会养出别的灵,可你,能不能不要忘了我……”
她爱他,可这样的爱意,他不屑一顾,无论在花魂国,还是在凤峦城,他身边的位置从来轮不到她。
多绝望啊。
“好孩子。”
春深按上她的头,妖力聚在掌间,在击破她躯体的刹那,他心下颤了颤,终是道:“我会记住你的。”
室内白光陡盛,跳珠整个人碎开时,他看到,她好像是笑着的。
过了许久,他才想起呼吸。
地上,跳珠消失了,唯余雪白的妖灵沉甸甸浮在半空。
春深出手接住,摸下冯娥冰冷的脸,对于她与文一舟的纠葛,他已不在乎了,她是否利用他,在他面前做戏,觊觎他身上的某件东西,都无所谓。
从他因她妖迹泄露时,他便知他这条命留不了多久了,花魂国,中原,仙界,冥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当初与瑶姬逃出来,是想自由自在的生活,出来才发觉,上穷碧落下黄泉,妖在哪里都是异类。
自己当年,何必苦苦修炼化妖成形呢?成风,成雨,成云,都比做一个有人形却不被人接受的妖要好得多。
用妖灵修复好冯娥腹部伤口,感受到她的躯体逐渐回温,心跳气息恢复,春深疲累坐在她身边。
不久后,冯娥睁开眼,冷然看着他。
春深扶起她:“醒了。”
冯娥触了触自己完好无损的伤,道:“是你救了我?”
春深笑道:“我说过,不会让你死的。”
冯娥没忘记她是怎么用刀捅伤自己的,从他怀中挣出来:“你用什么救的我?”
“用这个。”
春深摊开掌心,微凉的妖灵俯在他手上,泛银白冷光。
冯娥低头看了会儿,慢慢倾身过去靠入他怀里。
春深正觉惊奇,抱着她道:“怎么了?”
心间忽然一痛,他愣了愣,推开她后,才见一柄匕首深深没入他心口,措不及防,连血都只渗出一星半点。
他笑道:“想要我的妖灵,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何必刀剑相向这般绝情。”
冯娥拔出匕首,夺过他的妖灵,无辜地仿佛方才的一切是他看错了:“你早就知道了?”
刀刃上显然是抹了东西,春深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流泻了,面对她,依然笑道:“也不是很早,方才陆昭歌告诉我,我才猜到的。你做这样的戏,一是想让他们看着我是如何逼死你的,好与我划清界限,二是想赌我救你时,会把妖灵从跳珠的身体里取出来。”
“你赌对了,小娥。”
冯娥冷哼道:“我以为你看中银竹,没想到你的妖灵会在跳珠那。”
春深躺在地上,看着血流向他漫过来,道:“你想不到的事还有很多,比如,我是真的爱你。”
“可我越爱你,越是看不清你,小娥,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他朝她抬起手,冯娥低头按着他的手触到她的面颊,轻笑道:“你爱我?那想必你,会在他们面前替我遮掩的吧?”
“我还不想让他们清楚我是怎样的人。”
春深贪恋地抚着她的脸,这个人明明就在眼前,可他知晓,他从未靠近过她的心。
“你过去对我说过的话,全是假的吧?你并未自幼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受尽欺凌,你也不恨丛意。”他为之心疼的一切,皆是她想让他怜悯她,故意迎合的。
冯娥眸色沉静而幽冷,勉强露出皮下掩藏极深的真面目:“别把我想得那么复杂,我对你说的话,很多都是真的。”
春深笑了笑,手徐徐垂落下去。
连爱他这句话,也是吗?
昭歌进来时,屋里多出滩血泊,春深倒在其中,手上握着刀,目光呆滞平宁,无半分波动。
冯娥站在一旁,面无神情,僵立如柱。
在这之前,他二人间必定发生过什么事,昭歌半天参不透,道:“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