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会救她吗?”昭歌问。
不久前穿过那条长街时,城内的情况远远超出了昭歌想象,整条街唯有零星几家店铺开着门,门前都雇了人看守,街边大堆大堆的乞丐流民团坐,朝每个过路的人探手哀求给口吃的,有的干脆瞄准那些落单的,在人经过时一窝蜂冲上去奋力抢夺,不顾那些人凄惨的呼叫,活活将人踩的口鼻冒血。
经过时,兰蕙看出她的意图,拉住她道:“陆姑娘,这里不是你们那边的凡世,你的好心,只会害了你自己。”
昭歌犹豫会儿,松开紧攥的拳头,大踏步穿过了街。
再往前走,便更乱了,阴沉天色下,十几个蒙面匪徒当街拦路抢劫,有不少人死于他们刀下,尖叫声里,昭歌与雪夜同时发着愣,被兰蕙眼疾手快拽到了岔道里。
“我知道你们看不过去,但我求你们别去管,你们管不了,也管不完。”
在一个常年没有法纪可言的地方,想惩恶扬善,除了以暴制暴,昭歌想不到别的法子,见兰蕙眼眶泛红,她明白过来:“难道,你的父母……”
兰蕙掩唇低泣着,等那群劫匪搜完街去了别处,她才放下手,道:“你想得没错,我父母都是这么死的。”
发善心的前提是能保全自身安全,后面再见到乱象,昭歌没敢轻举妄动,兰蕙缓了过来,接着给她讲从陈阿婆那打听来的事:
“你大概不信,永平城是二十年前才开始乱的,七十年前,这里四季分明雨水充沛,百姓们过得还行,所有人以姓氏分街而居,推举有才能的人管辖,共同抵御暗集上那些帮派的侵扰,所以况英前辈流落在街头,还是有人救的。”
“谁料救活后,她语出惊人,说什么,自己从那个叫凡间的地方来,永平城是妖邪幻化出来的,我们这些人全是被操控的,起先他们觉得她一个残废女人实在可怜,后来听到这话,便都远离了她,嫌她是个疯子。”
要让人仅凭这三言两语去怀疑自己生长多年的地方,相信并追随她,确实很难,昭歌道:“那他们全都没有相信她吗?或者说,你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存了上百年,就没对此地产生过一点怀疑?”
兰蕙道:“她言之凿凿,有人听罢是惴惴的,毕竟永平蹊跷的事不少,单是莫名其妙落到集市的外来客,这上百年来便有很多,大家都有些猜测,但她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初时还是被人鄙夷更多。”
“后来,她便不说了,大家以为她恢复了正常,又见她实在可怜,专腾了间荒屋给她住,那些邻居也隔三差五给她送吃的用的,听闻她与他们关系不错。”
“再然后呢?”雪夜问。
兰蕙停住脚,“再后来,约过了半年,她死了,据陈阿婆回忆,是因断臂处的伤口恶化,病死的。”
昭歌默默良久,这便是在百叶城看来,她下落不明的真相吧。
三个人,无一生还,死后连尸首都没能从这个地方出去,回归故土。
陈阿婆家原先是况英的邻居之一,她幼年时,对这个独居的断臂女人印象很深。
那时,况英在城中,最常做的事是坐在家门前望着街道来往人群发愣,有时能坐一整日,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爹娘都说她脑子有毛病,可陈阿婆不这么觉得,她记得那年独自在家,三四个贼人上门来盗窃,见屋里只她一人,生出歹心,翻完财物预备杀她灭口,在她哭泣挣扎时,况英突然来了,靠着一只独臂,三两招生擒了那些贼人,救下了她。
事后,爹娘带着她上门去给况英叩谢,此事也惊叹了很多人。
凭此事,她觉得况英不简单。
七十年过去,城中剩余见过况英的老人没几个,三人一一上门去问,加以整合,大致拼凑出了况英在那半年里做过的事。
起初,在永平安顿下来后,她拖着伤口,在城外游荡了足足半月,确定此地真的走不出去后,才渐渐没往外跑了,转而又在城中每条街道驻足停留。
时人由于之前的言论,多认她是疯子,她每到一处便遭人嫌弃,好在民风淳朴,无人欺负她,只有些调皮捣蛋的孩子,逢她路过,会跑上去丢菜叶砸她,嘲笑她因为不适应断臂一瘸一拐的走姿。
况英都没计较,只等他们玩够了骂累了默默走开。
而后几个月,不知何故,她平静了许多,每天都在家门前发呆,人也瘦得不成形,有实在看不过去的,会上门给她送吃的,她都收下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话也再没提过。
不久后她病了,七八天下不了床,邻家的婆母主动上门照顾她,好不容易才救回来,而她搭救陈阿婆,也是这期间发生的事,病好后,周围人总算接受了她,对她一改往日态度,帮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后来,她又不见了,许多天寻不到人,踪迹全无。
有猜测说她被暗集上的匪徒盯上了,遭了绑,有猜测说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总之众说纷纭。
大约过了一月,她重新出现,此时,俨然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有人问她这些天去了何处,她只笑,却不答,叫人替她买了上好的棺木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的一天清晨,人们发觉她死了,传言她穿戴一新,平平静静躺在棺中合了眼,安详的宛如睡着了。
邻人多感慨,合力封棺将她葬在城外,永平城没有立碑的习俗,只在坟前种树,她坟前的,是一棵春日桃树。
这趟出去,半日便过去了,吃了午饭,因况英生前住处已经塌了,昭歌与雪夜决意去她坟前看看,恰逢有人上门问诊,兰蕙便留在了家里。
开药送走病人后,兰蕙一改方才的亲和态度,神态迅速阴沉,见四下无人,她推门去了隔壁齐嫂家,过了片刻再回来时,屋里有人在等。
“不是说今日要走吗?”廖勇瞧她脸色不好,走过来关心道,“怎么了?”
兰蕙抬眸瞪着他,下一刻一耳光便甩了上去。
“废物,你是要害死我是吗?”
对她的厉声质问,廖勇捂着脸,既愤怒又委屈:“你在说什么。”
兰蕙气红了脸,指着隔壁:“这便是你说的处理干净?你自己去看!才多久便叫他们翻了出来!”
廖勇怔了下,明白事情败露,难堪道:“他们发现又如何,怎么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兰蕙气极反笑:“你确定吗?这周围除了我,还有多少值得怀疑的人?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廖勇道:“早晚?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我得到消息,最快五日内,青杀帮要占城,今日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他们,我们是压不住了。”
兰蕙倒是愣了一下,心里明白,占城说来好听,实则不过是抢掠物资,生擒活人,烧成毁城,果然是大乱将至。
“哼,今日这一切,真是应了况前辈的话,乱从内起,而能救我们的人,也如她所料,恰巧提前来了。”
她家里的动静逃不过廖勇的眼睛:“你是说,那个叫陆昭歌的?”
兰蕙睨了他一眼,道:“算你运气好,这事,我先不与你计较。”
廖勇恹恹坐下:“其实你显露身份与我们一起有何不可?城中又无人能奈何你,何必偏要苦守着这么个门楣。”
这话,从前兰蕙听了多次,今日是忍不住要回应了:“与你们一起,当买卖活人烧杀抢掠的匪徒吗?”
廖勇咬紧了牙,低声道:“你之前不也做过吗。”哪怕都是暗地里的。
兰蕙俯身过来,一只手搭上他的肩,阴沉笑道:“那当然不同,我家在永平世代行医,声名远扬,我为何要放着众人的敬仰不要,跑去与你们为伍?我便是做了那些烂事,也是为了活下去救更多的人,与你,不一样。”
廖勇深吸口气,失意地握住她手:“你便这么讨厌我?你喜欢那个人是吗?”
兰蕙抽回手,面无波澜:“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重要,我如今只想活着,好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廖勇低了低头:“那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兰蕙顿了顿:“当然是照况前辈留下的话做,陆昭歌也没多少时间了,但愿我们能借助她,在城中大乱之前出去。”
“凭她能行吗?”
兰蕙冷嘲道:“不行你去,你能比凡世的捉妖界中人还厉害吗?让你的人,好好在暗河出口静待时机,适时若因你这边出了差池,我们就一起死。”
***
出城途中,昭歌将这半日问来的东西,细细分析一通,道:“总结来看,况英前辈进来后,在永平城内城外都探查过,后来定是发现城内疑点更多,才举止异常的。”
“从他们的描述,她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所以她坐在门前眺望城中那些日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雪夜道:“那她失踪那么长时间,也不是被人关起来了,反而有可能是要去做些什么事,必须掩人耳目。”
昭歌疑惑道:“永平城你也瞧见了,只有半个荣州那么大,我们来了这么久,也没在城中发现可疑之处,而城外这一里地内,或是农田或是荒郊野岭,渺无人烟,她能去哪?”
雪夜暗自一惊,道:“你之前说,暗集是开在闹市之下的山洞里的,洞内那条暗河通往外头的紫月城,况前辈会不会是从那里回了紫月城?”
昭歌想了想:“元佑单单将这批凡人困在这个没有妖邪的城中,封闭了四周不许他们出去,按理不会单独在暗河那留下一个出入口。”
“且紫月城的妖,既能与暗集上那些匪徒里应外合买卖凡人,怎的不直接进城来抓人?”
雪夜觉得有理,道:“那便可能是,永平城的人能从暗河下游出口出去,但紫月城的妖无法从那里进来,或者说那个出入口只能出不能进,所以才要靠那些帮派把人通过暗河运出去,这样才对。”
昭歌心感蹊跷:“元佑这样做,更像是在保护城中百姓啊。”
雪夜道:“百叶一百二十城,皆是人妖混杂,他许是知道凡人在此地毫无自保之力,怕他们被妖邪吃到一个不剩,才在永平城内留了部分凡人,以保证他们血脉不断,此地又地方有限,为免因人数暴增引发大规模动乱,他又在暗河那端留了个出口,也是为了平衡城中人口。”
“嗯,确实,若那个出口许出不许进,况前辈进来后不太可能出永平城,难道她一直待在暗集里?全城也只有那里能掩人耳目了。”
雪夜道:“可能是,以她的性格,知晓暗河那端有一个奇怪的出口,不可能不去查。”
昭歌想起自己来时走的那条地道,与暗河下游的出口相较,这条湖心地道是反过来的,永平这头的人临到石像口出不去,紫月那端的人却可以进来,原是因为,它是况家三个前辈从紫月那头开凿过来的,但即便他们打通了两端,永平城的人受元佑法术所限,还是出不去,所以因为某些原因,被困死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