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菜市上有处屠宰场,常年有摊贩扎堆卖各类猪羊鱼鸡,都是活宰现杀,用铁钩张挂在案头,艳红的肉,淋淋的血水,多年下来,那整条街的地都被染红了,血渗进去,下雨也冲不干净。
百叶的人市与其类似,不过这里被屠宰出售的,是人。
堂而皇之被吊在门楼下虚弱挣扎的;刚遭斩杀不愿瞑目的;挂了许久已经风干的;完整的,残缺的,只剩下头颅的,被置于火上烤,丢在汤锅里煮,沉积在缸中腌制,还有更多的被圈在低矮的铁笼里,晶黑的眼望着外面,缄默不言,多数是男人,老年居多,不乏小孩子。
在那些闲逛的妖看来,这些‘人货’,可算是琳琅满目吧。
昭歌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穿过那一排排摊位的。
新鲜的人皮要一百灵石,年轻的姑娘还要再贵一点,买的人都不多,集上卖的最好的是人皮灯笼和人皮纸,热气腾腾的人肉汤,以及十灵石一竹筒的人血酿,不断有妖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挑选骨笛和骨风铃,全然不顾这声音空灵的骨风铃,也是凡人婴孩的头颅穿成的。
短短一程,她走得无比缓慢,再抬眼,前面还有十几条街,上百个摊位,更有几十家店面,酒楼,宾客川流不息,满街飘的除了血腥味,还有勾人的肉香,菜香。
那味道浓郁到让人作呕。
昭歌傻子一般立在街角,看着夕阳在地上一寸寸爬过,胃里吐干净了,烧得五脏六腑也跟着绞痛,风吹干脸上的泪,独剩嘴里还咸咸的,她呆望着被掐出血的掌心,突然想起,原来面对如此残忍震撼的场景,如今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对面木架上吊的男人方才在她面前被剁开了,隔壁摊位的三四个老人被那妖乱棍打死,几条街外,那个尚在襁褓里哭泣的婴儿,正被一对妖怪夫妇买回去。
他们说,要带回去补补身体。
这刻,她很想冲上去杀光那些妖,救下所有人。
为此得到的结果也很明显,哪怕这些妖邪的法力都被元佑在暗中吞噬,他们打死她也绰绰有余,说不准她还会被现场这成百上千的妖邪齐齐围攻,什么也剩不下。
但这样也好。
书外,影城内的昭天楼东御府术士,此刻想必正在与华阳巫师斗法,她死在这里,于他们而言,只是又一个被吞进书里下落不明的凡人。
那对夫妇抱着婴孩喜气洋洋从身边经过,探讨着要回家熬汤,昭歌血气上头,不受控制地抬脚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身侧出现一道白色人影挡住她的去路。
是在紫月城门前碰到的那个道貌岸然的男妖,从进城开始一直在后头跟着她,她被眼前这一切深深震撼,还没空理他。
目光相撞,那男妖阴沉笑笑,断喝道:“这女人是个凡人,抓住她!”
语出,整条街道骤然安静,落针可闻,独留那婴儿在那妖手中咿咿呀呀的啜泣。
昭歌一下清醒过来。
***
雪夜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来时,是被兰蕙断断续续的哭声吵醒的。
见兰蕙哭肿了眼,雪夜撑起乏力的身躯,没空细想自己是如何晕倒的:“怎么了?”
兰蕙咬着帕子道:“雪夜,你要有个准备。”
“什么准备?”
“齐嫂和虎子……可能出事了。”
冲到隔壁院子,内外屋空无一人,找了几圈无果,雪夜问:“怎么回事?”
兰蕙扯着沙哑的嗓子道:“你之前,因为太过虚弱晕倒了,我忙着照顾你,他们可能是那时出事的,孤儿寡母,在这里很容易被人盯上。”
雪夜察看门口地上杂乱的脚印:“他们被人掳走了?”
“有可能。”
“会去哪里?我去找。”
兰蕙拽住他衣袖:“你冷静点。”
顿了会儿,她摇头哭道:“别白废力气的,找不回来的,你才来不知道,永平有处暗集,专卖各种见不得光的货物,难以出手的赃物,珍贵的药材珠宝,当然还有活人,有七八个帮派在背后顶着,那些人杀人如麻,专盯着城内落单的人货,劫持后放在暗集上牟取暴利,没人能从他们手里抢出东西。”
“永平城受书妖所控,常人根本走不出去,”雪夜盯着她道,“他们抓那些活人能卖到哪里,以什么谋利?”
要卖活人,至少也得有人买,可永平城内的百姓养活自己都困难,城外更不必说,遍山干旱到连株草都长不出来,根本没有人住,他们抓了人又能销往何地。
兰蕙紧紧拉住他不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个无比危险的地方,进去的人就没有再出来的,雪夜,你别去好不好?你伤尚未痊愈,若是再出事,那我也没活路了。”
雪夜甩开她的动作缓缓停住。
兰蕙跪地抱住他腿:“那帮人能抓走齐嫂,可能已经盯上咱们了,你走,他们下一个目标便是我,求你,别去好吗。”
雪夜待她哭完,无奈扶起她。
兰蕙顺势倒在他怀中,哀声道:“明日,我们走吧,就我们两个,人越少越容易逃出去,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良久,雪夜叹道:“好,容我先去查查路线。”
哄着兰蕙回房,待她去收拾出行的东西,雪夜悄声出了门。
天快黑了。
算来齐嫂他们已被抓走一整天了,不知还能不能找到,答应兰蕙是一回事,若真就这么离开,总是不忍,落在此处自身难保,可当时是下定决心要带这对可怜的母子一起走的,他怎能轻易食言。
兰蕙家附近还有零散的几家人,都门户紧闭,敲了半天才开,问了几次,邻居的回答出奇一致:没动静,没听到。
说来那些帮派在此地无人管辖,抓人完全用不着掩人耳目,怎会半点动静都没有?
找寻的范围再大一点,发现兰蕙家周边有几十座房屋都是空无一人,问起缘由,周围人都道是离奇失踪,神秘消失。
多半也是遭了那些帮派的毒手,可他们到底能把这么多活生生的人卖到什么地方去。
思索下,雪夜想到两种可能。要么就卖到永平城内,这里进来半年都缺粮,而活人,在某些时段也可以算作一种食物的。若是真的,也太可怕了。
或者,他们有门路可以把人卖到永平城外的别的城池。
虽不知永平处在书中什么位置,但他相信此地绝不会只有这一座城。当初,书妖在凡间吞吃过活人,也吞吃过许多妖魔鬼怪,如今凡人都活了下来,那些妖更不可能全死,永平城内一个妖都见不到,那他们必然是活在别处。
难道是在华阳国?暗集上的人都是被秘密卖到华阳国了?
踌躇会儿,雪夜回顾之前在市集上的所见,这个暗集,明显不在明面上,少为人知,从市集的位置来看,大概是在靠北那一片废弃的区域,不知此去能不能找到,念起虎子那纯真的笑靥,他决定去试试。
***
昭歌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发觉自己被人塞在狭窄的笼子里。
外面好似是盖着什么,透进来的光很暗,天可能快黑了,她微微蜷起手,触到自己温热的皮肤,再一动,察觉双脚上着镣铐,双手也被禁锢在背后,轻轻出声,嗓子也哑了。
昭歌平复着呼吸,在这逼仄昏沉的天地里,第一次感到从身到心的疲乏。
大抵是奔波整整一天一夜了,进来后的所见所闻,可能也是吓到了她,她缩起身体,把头埋进膝盖,想就这么睡过去,会不会好一些。
她还有命醒来吗?
醒来后,能顺利进入华阳国除掉元佑命源吗,元佑真能死吗,他死后,她能带着这些凡人从这个虚假的世界出去吗?
就算这些问题最终都能解决,她也清楚,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停做噩梦。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忽然,身下的车震了一震,停住了。
能听到越来越大的鼓乐声,笑声,昭歌迷蒙睁眼,可笑自己连崩溃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还得爬起来,活下去,往前走,不知有多少人还在等着她救。
形式不乐观,她随身带的东西被人市的妖瓜分完了,手脚遭绑,还被妖邪灌了哑药,接下的路只会更难走。
有人进来打开笼子,揪住她头发一脚将她踹下车。
来不及调整姿态,她狼狈的脸先着地。
押送她过来的小花妖骂道:“你不会小心点,摔破相了卖不出去怎么办!”
另一个面目苍老有如树皮的老妖一把拎起她,反唇相讥:“这种货色,就算死了也有人争着要。”
昭歌甩甩面上的灰尘和唇齿间的血迹,看看四下,心神勉强定了三分。
人市后面,是真正的紫月城池,不久前在人市上,那男妖一声暴喝暴露了她的身份,她甚至来不及辩驳便被围攻上来的妖按倒在地,挨了几脚,脑袋一片混乱,只记得那些妖兴奋地对她品头论足一番,开始商讨如何处理她。
吵了许久,才有人叫了这两个花妖树妖来,算是力排众议买下了她。
难怪那么大的人市上几乎看不到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原来她们都被送到这里来了。
她面前是座建在池水上的楼阁,前后二十多座高低错落,悬于半空,彼此间连着长廊石梯,张挂红帐,灯火通明,乐声悠扬,来往宾客如云,堪称紫月一绝。
此乃二十四桥,全城最大的食楼。
一切都如宋公预料的,从她进百叶城起始,镇守的炎火兽便看出她是凡人了,僵在城门口不好处理,他们直接放任她进城,城内遍地妖邪,她进来才如羊入虎口,自有大把妖邪会要她的命。
幸而人市久不见年轻女子,那些妖觉得就地杀她分尸有点可惜,才把她高价卖给这两个二十四桥的妖,让他们带她进楼内,由那些挑剔的食客自行竞价。
天很暗了,城中人渐多,各色妖鬼混杂在一起,汇成几股往二十四桥内走。
昭歌望着阁楼下那灯火惶惶的池水,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那两个妖拖着带进楼内庭院中,扔在地上。
进去才见这里除了她还有十几个凡人,都是年轻女子,比之人市上的果真更稀有些,鉴于她一直表现得如惊弓之鸟,两个妖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蒙住她眼,只在她偷着打量时厉声威胁:“瞎看什么,信不信挖了你眼睛!”
她竭力掐自己的手背,憋出几滴可怜巴巴的泪,两妖才止住骂声,吩咐看守的小妖:“去请管事的,今日的货都不错,必能大赚一笔。”
半晌,有脚步声过来了,她身边的十几个女子也被撤去蒙面,一个个惊恐不安地四处张望,在看到看守的小妖身后拖着条布满鳞片的尾巴时,其中一人竟惨叫着晕死过去。
再见过来那管事的颈上顶着一张尖嘴鸟脸,又晕过去两个。
昭歌听着她们恐惧至极的哭泣,心间有点异样。
她们看到这些妖的第一眼,是惊恐,活人乍见了鬼那种陌生的惊恐,可百叶城内全是这样的妖,似人非人,光怪陆离,她这一路来见了太多,都看木了,按理这些女子即便自小长在城外,对城内的妖也不可能一无所知,这表现,却好像她们之前从没见过妖。
正奇怪间,一只尖爪忽地伸过来掐住她下巴猛地抬起。
昭歌被迫仰头,对上那鸟管事不断放大的一双瞳孔,一愣之下,竟忘记装出害怕来了。
“从哪来的?”
被她仇恨的火热眼神一瞪,管事明显来了兴趣。
那花妖道:“人市上抓来的,怎么样,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