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一会儿出事,昭歌可以顺着这符纸找过来。
到山顶,石阶旁边出现鳞次栉比的小摊位,摊主都是各种青面獠牙的鬼怪,和尚未完全脱离兽形的低阶小妖,卖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有人间常见的杂耍小玩意,也有阴间常用的灯盏冥器。
经过一处,荣宝从那摊上买了个银狐面具递给雪夜,并趁三娘不备,暗道:“到了席上,多吃些东西掩盖掉你身上的人气,尽量少说话,免得叫他们认出你。”
雪夜受不了山上的嘈杂,道:“你宁愿留在这样的地方,也不愿与我回去吗?”
荣宝表情难过,没有说话。
雪夜叹息着,在三娘的安排下入了席。
虽是在这种地方的婚事,倒也办得很隆重,遍山挂满红帐金箔,摆了上百桌喜酒喜宴,台上杂耍歌舞,台下炮竹烟花,人满为患,雪夜看了几圈,不知在如此贫瘠的地方,这些妖鬼哪来这么多东西。
细看桌上菜肴,九成都是肉,估计是拿森林里的冥兽做的,雪夜拿块苹果咬了几口,实在涩的吃不了,便搁下在四处闲逛。
他答应三娘到山上来,除了想再劝劝荣宝,也是想借机找人打听些冥界的事。
寻来寻去,走到一处说书的摊前。
案前说书者是个文质彬彬的男鬼,手执醒木,闭眼说一段《酆都风云录》,倒也绘声绘色,但被关进魍魉森林的妖鬼大多不是善茬,他如此正式,并无多少人有闲心听。
雪夜到跟前轻咳一声,男鬼睁眼,捋捋胡子问:“客官死了多久了?”
雪夜随口道:“两三天。”
男鬼道:“难怪身上这么多人气。”
雪夜问:“你在此地说书,有人听吗?”
男鬼道:“我生前在凡间说书成了习惯,死后被判到这种地方,不说又能如何,没人听?这清风老树,一尘一埃皆是客人。”
“可否与我说一段?”
“客观想听什么?”
“我初来冥界,对地府众仙不大了解,想听听。”
男鬼一拍案,徐徐道:“冥界地府,位于百里之外的鬼城酆都,以冥帝为首,旗下有五方鬼君,太子伏幽,又有四大阴君,四大冥将,四大判官,十大阴差,数百鬼差,掌管凡间众生死后之事。”
“冥帝与太子统管地府,五方鬼君负责镇守冥界,四大冥将统领地府阴兵,判官掌罪罚,十大阴差,当中有黑白无常,孟婆,奈何桥主管,忘川河主等人,管什么不用我多说吧。”
这些官职,人名,雪夜听着耳熟,却一个都想不起来,便道:“那四大阴君是什么人?”
男鬼看他一眼,道:“我被贬魍魉森林有一百年了,只记得四大阴君三男一女,分管轮回台,妖司,魔域等冥界要塞。”
“您可知他们都叫什么?”
男鬼道:“女君缥缃看守轮回台,其他三个忘记了,似乎有个叫墨子慕的阴君,是妖司的人。”
墨子慕,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也是妖司的人?
雪夜还想再问问有关妖司的事,那边突然一声震天锣响,台下群鬼都骚动起来,是婚礼开始了。
他忙赶回台下。
不久,魍魉妖王搂着荣宝出来,遍山立即响起阵阵惊呼吆喝:“妖王万岁!”
这妖王身形魁梧,原身也不知是虎是狮,面容很是粗狂,举止也轻浮油腻,与身旁纤弱和婉的荣宝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雪夜皱眉不止,魍魉森林本无王,这所谓的妖王,显然是这虎妖占山自封的,他无法容忍荣宝嫁给这样的人,可是,要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切?
妖王几句迎合了台下妖鬼的欢呼起哄,便急不可耐地命三娘举行仪式。
三娘着人扶起荣宝,谁料荣宝竟不愿起身。
她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什么,荣宝居然还是摇头。
这下,围观的人都看出不对劲。
妖王牵起她手:“你这是何意?”
荣宝怕极了他的触碰,瑟缩着站起来往边上退让:“等一等。”
“等什么?”妖王嗔怒。
荣宝讶异于他的蛮狠无礼,但一时不敢说什么。
“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她这是不愿意嫁。”
凌空一句惊了四座,满场鸦雀无声。
妖王往人群里扫去,冷道:“是谁在说话?”
雪夜爬上对面看台,俯瞰下方群鬼众妖,道:“是我。”
妖王并不放他在眼里,坐在榻上强势拉过荣宝:“你是何人?知道这什么地方吗?也敢来我的喜宴上口出狂言!”
雪夜道:“我是从人间来的,在我们凡间,男女成亲讲究个情投意合,这位姑娘显然是被逼成婚,请问您贵为妖王,是否尊重过她的意愿?”
妖王讥笑不止:“人间?告诉你,人间的法则在这里统统不作数,魍魉森林只尊强者为王!任何事都得本王说了算!今日,她必须得嫁!”
说完便要拉荣宝成亲,雪夜断喝道:“慢着!”
众目睽睽下,他解了脸上的银狐面具。
方才还威猛逼人的妖王看清他的容貌,脸色猛地一暗,竟松开了荣宝:“你……居然……是你?!”
最后两个字,万分惊异,还透着丝忌惮。
雪夜觉得不对,他原想脱下面具直接告知众妖他是凡人,以此来制造混乱的,没想到妖王是这样的反应。
难道说,他们之前认识?
他计上心头,摆出傲然底气十足的姿态道:“你还认识我?”
一声冷笑,妖王不自觉站了起来,举止也收敛不少,道:“怎么不认识,想当年在妖司,还是你亲自将我贬来魍魉森林的。”
雪夜心底霎时汹涌澎湃。
他的身份,竟真是妖司阴君?
内心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眼下没空细想,这样看,他与这妖王也算有仇,可他如今法力全无,要是这妖王借机报复,他怕也无力阻挡,而且看场上小妖诸多,一个妖王还能勉强震慑,若这些小妖都是他贬进魍魉森林的,他们一同攻击他,他怕是死一百次都不够。
场中混乱不止,妖鬼都围在一块窃窃私语,有人大声惊道:“他就是妖司阴君雪夜?”
语气中,貌似崇拜更多。
雪夜略觉放心。
妖王神情复杂,不过也没反驳,他这一默认,台下瞬间跪倒一片:“参见阴君大人!”
密密麻麻的人头齐声道:“阴君大人在上,受小妖一拜!”
还好,看来被他亲手贬进这里来的,只有妖王一人。
荣宝诧异地躲在一旁,雪夜趁机暗示她快走。
这回,荣宝没再迟疑,趁无人在意,悄悄溜去了看台后面。
妖王盯住他,既惧怕忌讳,又有些愤愤不平:“真是好久不见,雪夜大人,当年我在人间被猎户所伤,一气之下吃了几个人,是你将我押到妖司的,你治好了我的伤,我很是感念你,结果转头你便送我来此,你还让我认真悔改,说有朝一日会放我出去,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老子在这待了几百年,你地府众仙对我们不闻不问,就任由我们自生自灭!”
雪夜知晓言多必失,只沉沉望着他。
妖王发泄完心中不甘,逐渐冷静,疑惑道:“平白无故,你怎会突然驾临此地?来看我们死没死?”
雪夜继续转移众妖鬼的注意力:“奉冥帝之命,来魍魉森林察看你们可有认真悔过,没想到一来,便撞见你们在此强逼人成亲。”
跪地的妖鬼都激动不止:“奉冥帝之命?敢问阴君大人,冥帝可是要放我们出去?”
“若是能出去,那也太好了!”
“我在这待了近千年,早就受够了!”
雪夜看着那些鬼怪凄惨疯癫的形容,心里忽然不忍,凡人都说死亡可怕,其实,永生又何尝不可怕。
只可惜,他是骗他们的。
荣宝穿过混乱的人群挤到他身边来,雪夜压下心底的涟漪,冲众人道:“要不要放你们,得冥帝说了算,今日你们放过这个姑娘,本君回到地府,自会为你们说情!”
满地妖鬼全都俯身称是。
雪夜盯住台上妖王:“你呢?”
妖王眸中有怒气蠢蠢欲发,一双兽眸亮起红光,雪夜内心汗颜,生怕他下一瞬便会冲过来撕了自己,但气势绝不能输。
对视良久,妖王伸手摩挲肩膀,似乎回忆起什么,才漫不经心道:“我会谨遵阴君教诲,好好悔过的。”
雪夜暗暗擦掉掌心汗渍,道:“如此甚好,你今日所作,本君会告知冥帝,让他为你减刑,助你早日解脱。”
妖王凝望他,嗤笑了一声:“但愿如此。”
带着荣宝离场时,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雪夜怕露了破绽,回身道:“既然喜宴已经摆下,那就请诸位自行吃饮,彼此热闹一番,也不辜负这良辰美景,明日本君还会回来,到时,再带给诸位冥帝的意思。”
“恭送阴君!”
趁众人跪拜,雪夜给荣宝使个眼色:快走。
平安行出不远,路过方才的说书摊,那男鬼看眼他们,疑道:“你真是妖司阴君?可你方才不还来问我冥界中事吗。”
话音突兀,地上的众人纷纷抬头,神色各异,渐渐多了怀疑。
雪夜还想搪塞,便见那妖王飞下看台,不客气道:“我说你身上怎么没有半点灵力,你们先站住!”
雪夜知晓不好,回头点燃一张灵符丟过去,拽过荣宝道:“走!”
“站住!”妖王一声怒喝,“这人有问题,快抓住他们!”
没走几步,随着妖王令下,身后震天的追喊浪潮似的涌来,荣宝施法拖延根本无济于事,只得加快脚步,一边问:“你真是妖司阴君?”
雪夜犹豫一瞬:“不是,不过恰好同名同姓,那妖王认错了。”
摸下衣袖,完了,昭歌给他的灵符已经用光了,雪夜道:“下去之后往东边走,无论如何先回到阳间再说,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
荣宝眼眸垂了垂,不置可否,脚步倒是没停。
这里的妖鬼在进入魍魉森林前,似乎都被压制了法力,他们一路跑到山脚,才被那些人追上。
本以为无路可逃,好在绝处逢生,昭歌正巧从那边林子里过来。
两两相遇,来不及解释半句,昭歌甩出缚妖铃击退身后一堆妖鬼,又施展灵力布下结界暂时抵挡,对二人道:“快,往阴阳隙那边去。”
离开时,那妖王也追了过来,见他们逃走,道:“雪夜,你给我等着,他日你若再敢骗我,老子定将你碎石万段以泄我心头之恨!”
昭歌疑惑道:“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雪夜没敢转头看她:“方才我无意间说出来的。”
“那他为何这般恼怒?”
“我也不知……”
时间紧迫,又有追兵在后,昭歌用了传送符将三人带到阴阳隙附近,这里距离西边有段距离,那些妖鬼难以找到,他们才得以松口气。
昭歌道:“你是怎么撞上方才那群人的?”
雪夜没有细说,道:“误打误撞,能顺利找到荣宝,也是运气好。”
昭歌笑道:“我的运气也不错,有人给我指了路过来,好在来的还算及时。”
他们说话时,荣宝一直靠在树上仰头望天,神情里不见半点喜色。
雪夜给昭歌讲完他们之前经过,昭歌酝酿会儿,到荣宝身前:“方才逃跑时,姑娘可有受伤?”
荣宝摇摇头,挤出一丝笑:“多谢。”
昭歌靠在她身边:“你这样选择是对的,比起这里,人间还是不错的。”
荣宝脱下那婚服丢在地上,道:“我不愿留在这里受妖王欺压,可是,回到人间,我也不想去见静乐。”
“为何?她只有你一个朋友。”
荣宝道:“她们,已经丢了我太多次了。”
雪夜道:“她们……是谁?”
“静乐,还有,养我出世的人。”
“当年,我是被宫里的兰妃娘娘养出来的,她是先帝的妃子,与先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先帝登基后,第一个纳她为妃,自此他二人琴瑟和鸣,又都醉心诗书,好吟诗作对,是宫内一段佳话,我是先帝送给兰妃的定情信物,受兰妃笔墨滋养多年才成笔灵,她在求仙问道之事上也略懂一二,得了我,欢喜得很,认了我做女儿,可在我成为笔灵的第五年,先帝性情大变,受人蛊惑,突然将兰妃娘娘打入了冷宫。”
“兰妃在冷宫受苦受难,无处发泄,只能拿我做出气筒,时常打骂羞辱年幼的我,我念她恩情,无论受多大委屈都不在乎,可后来,她嫌我烦,一气之下,用灵符将我打回原形,扔进了那间屋子的阴阳隙里。”
“我本是灵,被投入阴阳隙,进入这魍魉森林,满身修为瞬间化为乌有,足足过了一年,我才重新修回人形,返回了阴阳隙。那时,兰妃已经殁了,寒露苑里住的人,是静乐和她母妃,伤心之余,我见她很是孤独,便鼓起勇气出阴阳隙去陪她。”
“十几年了,她与我亲密无间,却也总是借此伤害我,我真的很累。”
“两个月前的雨夜,她赶我出来时,还叫我永远别回去,我当时觉得,其实留在魍魉森林也不错,至少在这里,我不会再被人丢掉,所以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