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锦天退了退,无辜道:“我可没有,只是站得高,凑巧看到了而已。”
霍天不再说话,红锦天又慢慢凑上来:“心里不痛快的话,不如与我说说,我很乐意听。”
霍天扫它一眼,道:“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秦叔他们,还有我师父昭歌都很喜欢你,你不必费神来讨好我,也能在斋中安然生活。”
他态度平和,说的是真心话,红锦天讪然会儿,又道:“我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
既然话都说开了,它也不再躲闪:“其实,从我初次见你,便觉你好像很孤独,是吧?在斋中,你与秦叔他们始终过分有礼,与昭歌虽然亲切,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子,有些话你也没法对她说吧?你也不会对你师父说,更不会对雪公子这个半熟不熟的人说,闷在心里也难受吧,要不,你对我说说?”
霍天心觉红锦天可笑:“你与他们有何不一样,你甚至连人都不是。”
红锦天道:“你也可以把我当人啊,这段时日我常跟着长老修炼,早晚能变成人的,你放心,等我成人了,我一定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
霍天冷道:“我还不需要你来可怜我。”
红锦天叼住他袖子不许他走:“我是真心的,你便与我说说吧,哪怕一两句也成,我愿意倾听,你放心,绝不会外传的。”
霍天哼笑:“你想知道什么?我给你一句话的机会,就这一次。”
红锦天慎重想了想:“嗯……你的家人呢?”
霍天顿了顿,道:“都死了吧。”
“什么?那你是何时入的听雨斋,长老他为何……”
“一句话已经过了。”
“别走啊,喂!”
霍天已丢下它迅速离去。
红锦天紧盯他的背影,鸡爪恨恨在桌上扒了扒。
***
回房蒙头倒在榻上这刻,万千疲惫倾踏而来。
从前只是身累,如今还添了心累。霍天不知这股倦意何时才会过去,也许,要很久吧。
他的记性总是太好,回忆里多少细枝末节的陈年旧事常会浮现眼前,怎么都忘不掉,连个中细节都会随时间越来越清晰刻骨。
今日听到的这些话,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一如,他永远记得自己当年初上翻云岭时的场景。
从那年他入听雨斋起,他便再没见过自己的家人。
伤心过后,却又无感,其实,他本也没什么家人。
那个家里对他好的,除沈香寒再无旁人。
沈香寒是他娘。
七岁那年,小小的他由沈香寒牵着上翻云岭,一路都在无声流泪。他不明白,打小相依为命的母亲,为何要千里迢迢送他来这陌生的地界,拜一个从未谋面的道人做师父。
因内心惶恐,他消瘦的脸上愁云惨淡,可想着自己是男子汉,不能哭,便硬憋着,实在憋不住,泪水不受控制砸落下来,他紧咬牙关屏住气,继续压制。
沈香寒牵着他的手很柔软,轻轻的,像一团温水裹着他的手,山高路遥,他二人走得很慢,沈香寒每行一刻都要停下来歇息,一张脸白得厉害,面对他,依然强笑道:“天儿,别哭,娘送你去拜师,是想让你成为有用的人。”
他吸吸鼻子:“我没哭。”
说完,一行泪水蓦然滑下脸颊。
他哽咽:“娘,我不想去。”
沈香寒抚着他头,也红了眼,咳一阵,缓一阵,道:“必须去,你若再留在霍家,娘快要护不住你了,所以,你要尽快自己强大起来。”
霍家,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真的是家吗?
也不像。
沈香寒的夫君,他名义上的父亲,是凉州巡抚霍骁。那个古板严肃凶巴巴的男人,不知为何从来不喜欢他。
记事起,他每次见到他,都是铁青一张脸,听他唤他父亲时,更像吃了苍蝇似的,有次甚至警告他说:“以后见我来了趁早躲开!别让我看到你这张脸!”
他吓坏了,从此再没在霍骁面前出现过。
而霍家那些下人,对他亦是怪异,人前叫他一声小少爷,人后只要他不听话,他们便会悄悄拧他,掐他。
霍家老夫人也拿他当空气,全家唯一爱他的只有沈香寒。
沈香寒先前与霍骁感情不错,随着他逐渐长大,霍骁连带着也厌恶了她,视他们母子二人为无物,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抬回一房妾室。
对这些冷遇,沈香寒并不在意,她这样,霍骁更加肆无忌惮。
五六岁时,他能听懂大人说话了,偶然一次听几个小妾议论他不是霍骁的亲生儿子,是沈香寒在外面捡来的。还有人说,他是沈香寒跟野男人的私生子。
那刻,他的心突然就冷了。
怪不得自己会被人如此对待,他原是个不知父母的野孩子。
长到七岁,他在霍家总会莫名其妙受伤,今日吃东西中了毒,明日出门掉进池塘,后日好端端待在房中,屋里莫名其妙有毒蛇爬进去险些咬伤他。
好在命大,都没死。
他隐约感觉府里有人在害他。沈香寒也有所怀疑,初时会护着他,可后来,她也病了。
他曾偷瞧见她在背地里咳血。
他不知沈香寒究竟是不是他的生母,可那时,他能依靠的只有她。失去母亲的恐惧终日笼罩着他,他常捂着嘴在被窝里哭泣。
过了一月后,沈香寒精神更差了。
一日,他去寻她,听到房内传出她卑微的哀求声:“你只要给他一口饭吃,便好了……”
霍骁在内扬声道:“你休想!我容你养了他这么多年,已是仁至义尽,你可知我每次看到他那副样子都觉恶心!你死不死我不管,总之,你别想让他留在府里!”
沈香寒的哭泣引来一阵咳嗽:“那你让他去哪?他还那么小。”
“他又不是我的种,我管他!你要不送他走,我只管将他扫地出门!”
他在门外听得泪流满面。
后来,沈香寒便带他来了松陵,上翻云岭到了听雨斋外。
那时,斋中还没有秦叔一家,只住了凌虚一人。
开门见到外面的沈香寒和他的那刻,凌虚那副奇怪的神色,他这十几年来都看不明白。
凌虚很震惊,惊到目眦尽裂,但好像,又不止震惊,总之是极其复杂地望着他们,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沈香寒领着他跪下来:“快唤长老!”
他迟疑着不愿开口,沈香寒先重重磕了几个头,对凌虚道:“道长,我们千里迢迢从凉州过来,求您收下他为徒吧!”
凌虚迟疑良久才道:“你先进来吧。”
沈香寒起来了,又吩咐他道:“天儿,你先跪在这里。”
随后两人进了斋中,大门合闭,苍茫山林间只他一人,他觉得,他像被所有人遗忘了。
日头寸寸西斜,夕阳在脚下跳动,他就那样跪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睡过去,斋门终于开了。
说了这许久的话,沈香寒显然哭过,见到他,又喜极而泣,过来攥着他手道:“快唤师父,长老答应收你了!”
他脸色顿时变了,无论多么努力,眼泪都压不回去。
沈香寒擦去他的泪水,温柔道:“别哭,从今往后,你有师父了。”
凌虚行出来,闻言低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凌虚眼里一片深寒。
他怯怯地往后缩,他不认识这个人,他不想认他!
又被沈香寒拉过来,好说歹说,才让他唤出了那声生硬的师父。
当时,凌虚面无表情哽了半天也没有回应他。
沈香寒一应告诉他该如何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后,便下山了。
他想跟上她,被她强硬呵住:“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跟着你师父要好生学,别惹他生气,更别叫娘失望。”
他抽泣,跪着爬过去抱住她腿:“娘,你也不要我了吗?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会快些长大保护你,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沈香寒泪如雨下,却生生掰开了他的手:“天儿,别怪娘,只有离了那个家你才能平安长大,放心,你在这里好好的,娘以后……会来看你的。”
“娘,别走!”他扑过去扯住她衣角不放。
沈香寒扶起他,这一次,走得越发决绝。
他哭喊着想追上去,她却道:“不许跟过来,否则娘便再也不来了!”
他被吓住,立刻噤声,眼睁睁看着沈香寒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山道上。
她走出很远,他的泪还没干,爬上山顶朝着山下高声呼喊:“娘——娘……你回来。”
回音漫天,不知能不能传到山脚去。
在山门前待了半天,直到夜幕降临,天色黑尽,也没见沈香寒来接他,他才彻底死心。
不怕,不怕,他强行安抚自己,娘说过会来看他的,兴许明天就来了呢。
怯生生摸进听雨斋,里面实在太大了,他走了很久才找到在廊下独坐的凌虚。
凌虚在饮酒,看也没看他,他只好站在他身边,等到腿都酸了,才听凌虚问:“你叫什么。”
淡漠的神态,冷冰冰的声调,从那天起,至今足足十五年光阴,都没有分毫改变。
他颤着哭哑的嗓子道:“霍天。”
凌虚问:“谁取的?”
“娘取的。”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他哭了一天了,很累很困,也很饿,还想休息,只得硬着头皮道:“师父,我……”
谁想凌虚骤然发怒,朝他嘶吼道:“别叫我!”
他吓得浑身颤抖,下意识想哭,又赶忙用手死命捂住。
凌虚瞪着他,站起来逼视他道:“往后不许叫我师父!也不许随意在我眼前晃,你既进了我的门,便要守我的规矩,今夜不必睡了,先去后院端盆水来打扫院子!”
他怕他再生气,慌忙照做,就那样跪在地上擦地擦了一整夜,后来席地睡过去,梦到沈香寒回来了,他高兴极了,醒后愈发失望,不等他喘口气,又立刻被凌虚指使去清扫上山的石阶。
从山上到山下,几万级台阶,他足足扫了七日,到第八日,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晚上能睡到床上去。
挨到一月后,凌虚才准他靠近他三尺之内,不再视他为无物。
苦熬半年后,许他唤他师父。
上山满一年,他总算亲手做了顿饭给他吃。
第三年,他才开始教他武艺,领他下兽洞。
第五年,他带他下山,去了临江游玩。那是他上山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见了人,他都忘记该怎么说话了。
第七年,他给了他法器银丝。
那是他入师门来,凌虚唯一赠予他的东西。
同在这年,昭歌上山拜了凌虚为师,她的到来,极大程度地改变了他的境遇,他有了可以畅聊解闷一起习武的人,师父还从松陵请来了秦保夫妇,这偌大的听雨斋,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灰暗的七年就这样幽幽而逝,而那个答应会来看他的人,从没出现过。
第八年,他十五岁了,凌虚在昭歌的乞求下,答应让他下山游历三日。他借着这点时间,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赶回了凉州。
凉州霍府,早已人去楼空。
打听后才知,当年沈香寒送他去翻云岭后归家不久,整个霍家,便借着霍骁调遣出任的机会举家搬迁了。
至于搬去了何处,无人知晓,唯有零星传言说霍骁在朝中惹了人,为避祸,带霍家搬去了北地大雍国。
大雍国,离松陵有千山万水之遥。
他从那之后,彻底陷入永久的绝望里。
沈香寒走了,霍家人走了,整个东虞,他还有家吗?还有亲人吗?
没有了。
这个噩梦般的听雨斋,竟真的,成了他唯一的家。
骗子,都是骗子。
霍天捂着头,渐渐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