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巫溪回松陵,路途遥远,几人一路时而策马,时而步行,走得还算顺畅。
这日,他们抄了近道,到天黑时,正落在一处山野,四周寂寂,并无可供歇息落脚的客舍驿馆,便决意在树下将就一夜。
篝火燃起,架上茶炉子,几人围坐在一块,气氛到了,不约而同开始交流这些时日的所见。
霍天从数月前与昭歌分别后一路北上,从松陵行至北边大雍国边境,奈何时运不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妖邪。
提到边境,便不得不说起两件怎么都绕不开的事。
一件是八年前,昭歌曾随父母与门下诸多弟子在边境除大妖白骨精,途中变故徒生,陆家满门被灭,独留她一人。
另一件,便是震惊大半捉妖界的绿萝乡惨案。
同样发生在边境,不过那次失去亲人的,是尹惊舞。
尹惊舞说起这桩陈年旧事,面上很平静,时隔十四年,再翻天蹈海的惊恐不解都沉入心底的黑洞中,无可觅处,只是,她依然能感受到洞中的暗流涌动。
一个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些难以解释的事,譬如她幼年时遇到的那件。
十四年前,尹惊舞五岁,随家人生活在东虞北地,距离大雍国边境不远处的绿萝乡里。
绿萝乡很大,依山傍水,在北地算是难得的塞上小江南,但当时,东虞与大雍三天两头交战,村民们日子过得很苦,良田被毁,粮食被抢,还常有敌方探子逃兵潜进村来肆意杀戮,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等战争打响后,出村躲躲藏藏,在山外搭建窝棚居住,靠吃树皮掘草根勉强渡日。
经过一场连绵数月的血战,边关横尸十里,东虞险胜,盼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等到大雍国递了降书退兵,他们总算能回到一片狼藉的村子,重拾先前的日子。
半年后,新的良田整理开垦出来,生活才勉强稳定。
这来之不易的宁静,他们都十分珍惜。
那时,尹惊舞家中五口人,除父母外,她还有哥哥姐姐,出生至今便遭遇了数次战争饥荒,她能平安长大,实属不易,多亏父母与一众乡邻的照拂。
而出事那天,是格外平静的一天,若硬说有异常的话,便是那日的天空很怪,从早起便黑沉沉的,浓雾遮日,乌云滚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绿萝乡似乎要迎来一场暴风雨。
吃过午饭,黑云依然没散,尹惊舞在院子里玩,哥哥姐姐各自提砍刀携筐,说要上山去砍柴挖野菜,她闲着无聊,也闹着要去。
哥哥姐姐向来爱护她,便带着她去了。
临出门时,他们与正在地里劳作的父亲告了别,到村外河边,与几个妇人凑在一起浆洗的母亲还叮嘱他们路上小心,说不定过会儿会下雷雨,要早些回来。
照以往顺利出村,到了村外山上,哥哥姐姐很快忙碌起来,只叮嘱尹惊舞不要乱跑,这山不高,树木稀疏,轻易不会迷路,尹惊舞人小鬼大,不一会儿便将他们的嘱咐抛到脑后,在林子里猴子似的窜得欢快。
过了不知多久,她在林中发现了一处隐秘的山洞。
洞很深,入口有遮挡,想是村里人先前躲避战事顺着山势开凿出来的,很隐蔽,初时,尹惊舞还有些怕黑不敢进去,直到洞口忽然跳出一只野兔,瞧见外面的她,扭身又钻了回去。
尹惊舞惊喜极了,一矮身便进了洞。
洞中幽深空旷,有水声,还有许多岔路,尹惊舞只在后面兴奋地追赶兔子,跟着它越走越远,兜兜转转许久才逮到它。
等往回走的时候,果不其然迷路了。
幸而她机灵,跟着风声,七拐八拐,费了一番周折,终于误打误撞找到了出口。
钻出去时,冥冥感觉离进洞时已经过了好久了,她长出口气,惊奇地发现外面原本黑得彻底的天竟然亮了,积压的乌云一并散去,太阳在空中露出脸来。
雨下过了?
左右一瞧,地下的泥土和树叶都是干的,探头闻闻,风里也没有雨水过境的湿润气息,怪了,那会儿乌云那么厚,怎么没下雨就散了?
她没有多想,在林子里到处呼唤哥哥姐姐,但始终没人回答她。
她只以为是他们等久了,自己先走了,也赶忙往山下去,没想到走了不远,她在路边看到了姐姐的箩筐。
筐倒在草丛里,野菜散了一地。
尹惊舞拖起箩筐,奇怪姐姐怎么把筐丢在这里了,拈起一把菜,掌心忽然有些黏湿。
摊开一瞧,菜叶上……有血?
姐姐难道遇到什么事了。
怀里的兔子好像也察觉到异常,咬了她一口跳走了。
尹惊舞在衣衫上擦着麻木的手指,心跳如雷间转身往村里跑。
“爹,娘!”
在离村子不远的时候,她的脚步猛然止住。
村里突然间变得好安宁,没有人声,喧闹声,连半点鸡鸣犬吠声都没有。
尹惊舞感到不对劲,可到底年幼,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靠近村子,渐渐嗅到空中有淡淡的血腥气。
这是……
尹惊舞低声哭了出来,她年纪小,先前见过那些叛军闯进村子的景象,他们拿着锃亮的长刀,凶神恶煞,见人就砍。那些人死后,血流在地上,会散出这股味道。
难不成是那些人又来了?
爹爹,娘亲……
她想冲进去,又怕撞见什么,犹豫好久,才从后山小路绕道潜入村子。
在村外确信里面鸦雀无声,才敢走进去。
村中一片狼藉。
一路往前,两旁大树焦枯,沿途花草委地,枝叶凋零,村民们的住房都门户大开,院门倒塌,窗扇破烂,屋顶瓦片被掀得七零八落,院中的篱笆,鸡笼,柴堆,桌凳农具,散得散倒得倒,有的院子里还能看到打翻的碗筷饭菜,小孩玩的木马随风轻轻晃动,看来是那些敌军趁着村里人毫无防备时,趁机进来扫荡过。
尹惊舞小声呜咽起来。
但她早熟,哪怕见到这吓人的场面也没有惊慌失措,看看四周,慢慢发现了异常,这场面如有敌军来过,只是,进村这一路,她没有看到任何马蹄印脚印,那群人……是飞过来的吗?
而且,全村找不见半个尸体。
若那群土匪真来过,必然不会留下村民性命,可是,到处都没有尸首,空中有血腥气,地上半点血迹也寻不见,好似这里刮过一场大风,所有人都在这股风里平白消失了。
不过,到临近村尾的地方,她瞧见了怪异的痕迹——那条出村的道路上,散落着一团又一团的……头发。
走上前去查看,这群人像是察觉到村里闯进了什么东西,一路逃到这条路上来想出村,又不知遭遇了什么,一堆人骤然消失了。
像在逃跑的过程中突然消融了,他们的躯体皮肉骨架统统不见,只剩下这些鞋子衣裳,还有不易腐烂的头发。
这变故,超过惊舞的认知太多。
回到村尾的家里,家门前散落着她父亲惯用的那把柴刀,柴刀上有血,不知砍过什么,房屋坍塌,室内也乱作一团,哥哥姐姐没在这里,她跑到河边,河滩上残留一堆横七竖八的木盆和衣服,都还挂着水珠,原先在那的母亲与邻居也不见了。
整个村子,六百多口人,连同数不清的牲畜,尽数消失了。
村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活物。
尹惊舞站在家门前喊哑嗓子,四周始终静得像座巨大的坟墓,没有半点回音。
她守在家门前,靠在门墩上,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坐了很久。
快哭时,又安慰自己,兴许村里人只是看到了什么事,一起出村去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完好无损地回来。
怀着这点希冀等啊等,太阳落山后,村口居然真的传来了脚步声。
尹惊舞激动地跑去看,来的却是群陌生人。
他们穿着长相各异,单看打扮,绝不是乡里耕作的农人,有几人还背着箭矢,一群人遥遥走来,迎面扑来一股江湖气息。
她赶紧藏在草丛里。
那堆人里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生得温润如玉,背后背一把耀眼的长剑,他的长相,让尹惊舞紧张的心微微安定下来。
男子边上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率先注意到躲在路边怯生生的她,紧皱的眉峰一扬,惊道:“陆叔叔,那儿有个孩子!”
他们朝她走来,都讶异不已:“这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年对她伸出手:“小姑娘,你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后来,尹惊舞才知,那领头的人,是松陵陆家掌门陆靖原。
而救了她的少年,便是那年初任尹家掌门之位的尹子珏。
在绿萝乡离奇事件发生的前七日,松陵凌虚道人夜观天象,察觉东虞北地将有祸乱,立即对捉妖界放了消息。
陆靖原带领一众陆家弟子,随同尹子珏及尹家门徒快马加鞭赶到北地边境,只是,他们来晚了。
绿萝乡全乡六百口人,连同所有活物,在不到半个时辰内一并消失殆尽,只有尹惊舞因凑巧进了山洞,捡了条命。
陆靖原带人在村中勘察许久,可这一切究竟是何人所为,连他也做不出解释。
唯一可知的是,这场灾祸,是有妖邪作祟。
什么妖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如狂风过境一般将满村的人都害得尸骨无存,魂魄尽散?
捉妖界众捉妖师为此查询许久,始终没从擒妖录上找出符合的妖。于是,有传言称此事是传闻中诡异的“禁妖”所为,让其越发扑朔迷离。
再然后,尹惊舞随他们回到松陵,因本姓尹,被尹子珏带回了尹家。
直到今日,此事始终无解,成了一段捉妖界人尽皆知的不解之谜。
多数人视而不见,少数人闻听,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感叹两句,唯尹惊舞始终铭记于心。
她失去的是她的父母,亲人,乡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