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沈令姜的眼里,他就是她的父亲。
刘胆此刻站在灶台边上,胸前系一块麻布围裙,衣袖上卷,正在动手揉面团。头戴三山帽,身穿赏赐的蟒袍,一身权臣衣一手白面粉,看起来有些违和。他面相阴鸷,许是手握重权,故浑身充斥戾气,丝毫没有太监该有的谄媚姿态,唯有眉眼间稍露几分阴柔。
“阿翁。”
刘胆闻声抬头,脸上露出笑容,阴沉的神情慈爱地化开,“回来了。”
沈令姜走进厨房,把篮子随手放下,见他左袖松落便上前想要帮忙卷起。
“一身面粉。”刘胆躲开,自己动手整理,看了眼那篮子桂花,道:“出城了?”
她乖巧地点头,“阿翁今年还没有吃到我做的桂花糕,我特意去摘了新鲜的桂花,瞧瞧。”
刘胆:“唔,颜色正好。”
阳光西斜,正好打进厨房照射到案板上、地上。沈令姜忙碌的身躯来回触进光里,照射着衣裙微光粼粼,此刻退去了清冷的气息,增添一股恬静的柔美。
她在繁忙之中瞥一眼窗外,忽见红彤彤的落日穿过海棠枝,好似一个大圆灯笼悬立在枝头上,然后不知怎么的走神,思绪飘到了西山。
半晌,她启唇道:“我刚才遇见了一个人。”
画面一转,却是苏府,苏家俩兄弟在书房里闲谈。
“什么人?”
“自然是个清秀佳人,可惜貌是心非唯恐笑里藏针,不容深交啊。”
苏绰将目光从书中移开,莫名地看了弟弟一眼,“怎么,你还想跟人姑娘深交?”
苏克眨了眨眼,“我就是打个比喻。”
“比喻?看来我抽空也要检查检查你以前学的课业。”苏绰多年不见小弟,如今看他一眼就能知道他养成了什么德性。
常年浪迹江湖哪里学什么课业,苏克识相的闭嘴,径自在兄长书房里转一圈,环顾四周都没有瞧上眼的东西。
看见笔架上的笔,他灵光一闪凑到兄长跟前笑嘻嘻地讨好:“大哥,你不是有几支上等的狼毫笔么?送我一支吧。”
苏绰:“送你笔?”
苏克两手一摊,说:“这不,今天狩猎比赛输了。”
苏绰哼一声:“你输比赛,拿我的东西充彩头?”
“那没办法,我现在一穷二白,只能在你这儿找宝贝了。”手已经往笔架上挑。
苏绰随即放下书,坐下来身体往后一靠,考教一般询问他:“先说说这几天你都干什么了?”
苏克于是下去抓来一把椅子放到书案前,大马金刀反椅坐下,两手挂在椅背,吊儿郎当地说:“那可多了——喝酒、斗鸡、蛐蛐儿、色子、双陆、游猎。”
“玩儿的如何?”
“略尽兴。”
苏绰低笑一声,跟着说:“说说吧,你这些日子所见所闻。”
苏克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未沾墨水把玩在手上,将这几日摸清的一堆杂乱关系细细道来:“敏阳侯府乃皇后外戚,皇后的兄长蔺千仁节制京营三军兼掌绣衣卫,敏阳侯府与汝阳郡公府是姻亲,那汝阳郡公现在是中军佥事,又提督五城兵马司。”
“蔺千仁长子又娶襄衣伯的女儿为妻,襄衣伯爵府为皇亲,虽是虚爵但荣宠尤在。”
“还有英国公府,英国公如今执掌骑兵营,与襄衣伯爵府也是姻亲。”
手上笔杆子从左点到右,从上点到下,苏克理清这些个关系差点绕晕,盛都没人了么,就这几家娶来嫁去,缠来绕去。
“四家之中如今以蔺氏为首圣眷正隆,其次是翟氏和赵氏,赵氏虽无实权,但大长公主仍在世,因此皇上对赵家格外开恩。高氏么开国元勋,不过他们祖上的功勋我看也差不多快耗尽,曾经的英国公掌京营五军兵马,如今只有骑兵营。”
苏绰点点头,道:“继续。”
苏克就继续说:“朝中大半官员皆是世家出身依附于这四大世家,四家盘根交错利益捆锁,牵一发而动全身,从而如今的门阀世家,轻易牵不得,动不得。”
苏绰颔首赞同,“圣上势必不能容忍世家独大。”
苏克说:“当今天下以文人为重,所以陛下设立内阁,扶清流与世家抗衡。薛元墉为内阁首辅,兼掌吏部,位如宰相,朝中清贵文臣攀附于他,就连国子监的寒门学子们都将薛首辅言论奉为圭臬。眼下朝中两相对立,形成世家、清流权臣双方制衡的局面。”
苏绰饮一口茶,微微摇头笑道:“还漏了一方。”
“漏了?”苏克困惑,如今朝野确是门阀世家与内阁相互牵制,还遗漏哪一方?
他倏尔恍然:“皇上。”
苏绰放下茶杯,铺纸执笔,沾墨后落笔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边写边说:“人一旦有了权利就会有私欲,如今的清流何尝不是另一个世家。皇上要的是绝对掌控,最能让他信任又完全掌控在手中的,必然只有内臣。”
寥寥几笔,当今朝局已跃然纸上。
苏克一眼阅尽,纸上内阁与世家隔岸相对,皇权立于他们之上,盛都朝野形成世家、内阁、君王三方平衡且僵持的局面。
他目光瞥到宦官二字上若有所思。
苏绰道:“刘胆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有掌印、披红之权,又有提督缉察司之职,可谓权如外廷元辅,势如世家武侯。”
“缉察司是由亲卫改制,军士都是从其他十二卫军中抽调精明强干且出身低微之人,独立在十二卫之外。官阶虽不比十二卫高,但权力比他们大,可随意监察、缉拿其他十二卫。”
如此之权势,简直位如内相。
苏克忍不住皱起眉头:“前朝有宦官之乱,皇上怎么还放任太监干预朝政?”
苏绰叹笑:“于君王而言,宦官是一把极为好用的刀,锋利耐磨。“
宦官无根,一生只指望得君王眷宠,因此每一个帝王都相信自己能掌控得了宦官。
苏克轻哼,不以为然,“君王无能才要以太监为刃。”
苏绰立刻朝弟弟抛眼刀,轻喝他一声:“慎言!”
糟糕,嘴快了。
苏克扯了扯唇,咧嘴干笑,立即端正态度,接着说:“照我看来,当下局面还算稳定,但或许那位并不满意这个稳定的局面,想要收回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