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难言的恐惧蔓延开来,游走四肢百骸。
林清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纤手紧握成拳,连指甲都紧紧掐进了掌心里,似乎想用痛觉来刺激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她越想让自己的颤抖停下,身体却抖得越发厉害。
眼前也是一阵一阵的恍惚,过往十七年的宛如一场精心编织的幻境,在眼前流转不停。可很快,幻境轰然破碎,化成一块块尖利的碎片刺进她的眼睛,割着血肉,鲜血淋漓。
不见血痕,却闻血味。
她喉间涌出浓重的血腥味,苦涩而刺鼻,而与之一同涌上的,还有一股欺骗的恨意,那股恨意被鲜血滋养着,仿佛得着了灵丹妙药,瞬间如野草般疯长。
林清容一时竟不敢开口说话,她害怕自己一旦开了口,就会泄露自己的怨恨、愤怒、恐惧,怕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她怕自己那些波涛汹涌的话语会伤害宗雪,伤害这个世上她最珍惜的人。
然而可笑的是,这个世上她最珍惜的人,是元洲人人恐惧、人人厌恶、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灵。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所有的情绪都尘埃般落定,可她还是没有开口。
她该说什么?
说自己信他还是不信他?保守这个秘密还是告知几大门派前来封印邪灵?
山中烟云漫起,片刻之间星月无辉,山峦林木也渐渐被云雾遮蔽,四外黑沉沉一片,阒然无声。
宗雪打破了寂静,开口说了话,语气哀伤,但声音却极温和:“我知你有许多困惑和不解,今夜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林清容闭了闭目,终于启唇,然而发出的声音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颤抖。
“你……究竟想……做什么?”
宗雪闻言怔然一瞬,眼神黯淡无光:“我想做的很简单,我只想留在这里。可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
“清容,我们认识了十七年,有这十七年的相识相知,我才会在今日告诉你我的身份,甚至想要托付给你一件极为无理的事。”
宗雪说完默然片刻,才又缓缓说道:“该先从哪里说起……你知道叶迦圣灵吧。”
林清容自是知晓,应该说,叶迦圣灵的名讳,元洲无人不晓。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在我还未诞生之前,那时叶迦圣灵尚在人世。我诞生于涤锡谷,一个鲜为人知的偏远恶地。叶迦圣灵前往涤锡谷时,我尚未成形,只具有模糊的意识,我知自己是天地至秽煞气集聚而成,与他满身的浩然灵气最是相冲,天生对他有着恐惧厌恶之感。就在我准备逃离之际,叶迦圣灵竟封锁四周,动用自身的力量,助我意识成形,或者说,干预我的意识成长。”
一直低头不语的林清容听到此处,倏地抬眸看他。
“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宗雪苦笑了一声,“可事实确实如此,在我真正诞生那日,我才似有所悟,猜出些许端倪。或许叶迦圣灵早就知晓,在他去后很长时间里,元洲不会有新的圣者出世,而邪灵为祸人间,涂炭生灵却不会停止,所以他提前找到我的所在,用自己的力量改变我的先天意识,让我自己去遏制我的恶念。”
“叶迦圣灵做到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生不出任何害人的念头,甚至我还会主动压制它。我行走在世间,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强大力量,我想,我或许该像叶迦圣灵一样,为元洲而活。可无论我做了多少善事,我仍是感到茫然、孤寂,我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无法融入也无法脱离。我不知自己为何存于世间,也不知如何让自己安定下来,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总是在想,当初叶迦圣灵为何不除去我,为何要让我这样存活下来。”
“直到我来到这里,我忽然想通了,叶迦圣灵仁厚圣心,不会抹杀我生存世间的权力,因他知道,活着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而在这里,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在活着,真切地活着。”宗雪的眉目间是难以描述的温柔缱绻,“在这里,我遇到了小琥、琼花、小朗,还有你。”
林清容心中一颤,眼睛忽地酸涩不已。
他捂着自己的胸膛,眉眼带笑:“很奇怪,我明明没有心,可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在剧烈跳动,它使我热烈地燃烧,让我觉得充实温暖,仿佛这里才是我所有的力量来源。”
“在这里的这些年,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我也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可世上的事情,哪里会这样圆满,这样尽如人意。”
宗雪凝望着山下那一片璀璨灯火,眸光复杂,悲喜难辨。
“后来我才知道,身为邪灵的我,恶念是无法消失的。即便叶迦圣灵改变了我的先天意识,但与生俱来的恶性却难以消除。行恶是邪灵的天性,如同常人进食饮水,若是长时间不饮水进食,人会疯,会死;而若是长时间压抑着恶念,终有一日,再无法压制,彻底爆发,便如一座不堪重负的雪山,轰然崩塌。”
他想起过去数次漫涌而起的恶念,想起那些珍惜的人被自己残忍杀死的场面,双手都不由颤抖起来。
“每当我压下它时,我知道,这绝不是结束,终有一天,它会狠狠反扑回来,像一只猛恶的凶兽,将我所有理智都吞噬,之后成为一只暴戾恣睢、残忍嗜杀的怪物,给予元洲灭顶之灾。”
宗雪的目光定定地凝向林清容,道:“我能够感受到这个日子已经不远,现在的我已无法单纯地压制它,所以我必须尽早做出准备,清容,我需要你的帮助。”
林清容难以说清此时的感受,在知道宗雪身份的一刹那,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他留在绥原镇的原因,无不阴诡,无不残忍,可她万没想到一切竟然这样简单……
此前那些涌起的恐惧和恨意早已散去,只因她明白,原来眼前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她认识的那个宗雪。
她抬起头,终于直视起宗雪的目光,沉声道:“我需要做什么。”
如释重负般,宗雪长长地舒了口气,清俊的面上盈起和暖的笑容,直似昼光一般耀眼。
“清容,谢谢你。在这世上,我能托付的、可以信任的只有你了。”
他继续道:“邪灵只能被圣者诛杀,我无法杀死自己。如今世上无圣者,我没有太多时间去等圣者出世,所以我需要你和小琥三人将我封印,直至下一位圣者出世,将我彻底杀死。”
霎那间,林清容猛地明白过来。
封雪,封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清容声音苦涩:“你一早便是这样的打算……”
原来一切早在十七年前就已初显端倪。
宗雪依然笑着:“我不想离开这里,即便是死,我也只想死在这里;我也不想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邪物,只有这个办法,我才没有那么遗憾地死去。清容,这十七年,因为有你们,我真的很开心。”
林清容一双拳头紧紧握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宗雪:“还有多久?你计划的封印时间还有多久……”
他们还能在一起多久……
“大概,三十年。”他笑了笑,“这是我能撑到的最长时间。”
林清容四肢渐渐冷了下去,心也跟着冷了下去。
三十年,竟然只有三十年……他们居然只剩下三十年……
无数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澎湃,一切的一切,最后落成坚定的一句话:“宗雪,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林清容说得飞快,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她就再无法控制自己。
宗雪的神情严肃起来:“即便封印了我,我的力量依然不会消失,一旦被邪灵或者魅所感知到,将我吞噬,必定会酿成一场大祸,所以我会以绥原山为中心,设下一座守护阵法。有了这座守护大阵,便不惧任何邪灵或者魅的侵袭。绥原山后有丰富的道生石,很是方便。”
“再就是,下一位圣者也不知何时出世,所以,清容,待我去后,你还需寻一位值得信赖之人,将事情托付给他,之后代代相传,直到圣者出世,我也真正消失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