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愤激开口,少女却轻叹了一口气。
“你今天吃饭了吗?”她忽然道。
沈宁哑然,似乎措手不及,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白看向长青。
少年扭开了头。
白黑瞳深深,幽幽地看着他们。
“营地里要断粮了吧。城里百姓也买不到粮食。如今还能吃上饭的,估计只有那些……你所谓的天上人了。”
白衣少女另一只手轻轻握住畸人瘦骨嶙峋的手腕,却发现他的手冷得像冰块。
白将他的手捧在手心,轻轻呵了几口气。
温度很快回升了。
沈宁脸色隐约泛起红,怔然看着她。
白放下他的手,笑了笑。
“天上人,我不在乎。但天下人……包括你们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与我有关。”
少女掀开帘子,走出了帐篷。
白回了一趟城北贫民窟的小家,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蓑衣和斗笠,来到了京畿的郊野。
月色雪光,有多美,就有多冷。
连夜枭都沉寂的寒夜,却有呜呜的乐声,似笛非笛,凄清婉转,悠长空寂。
白循着乐声望去,发现了一个坐在大块青石上、抬头对月的身影。
她走了过去。
果然是那个闲云野鹤、发如枯草的青年——曹冒。
他显然是裹上了自己所有的衣物,从夏天的葛衣到满是补丁的棉衣,再到蓑衣,全部层层穿在身上,然而依旧冻得脸色发青。
他抬手在吹奏着什么,很小——看到面前的白衣少女之后,他停止了吹奏,放下手。
青年粗糙却灵活的手指,夹着一片树叶。
他用树叶吹出了那样的旋律。
白看着他手中树叶,道:“很厉害。”
曹冒露出了一个笑容,却因为寒冷,而让笑容也有些哆嗦。
白无声地用手上蓑衣罩了他满头,又将斗笠盖在了他头上。
青年一边抖一边笑:“都说了除非想见我,不然不用还。怎么,三更半夜,想同我一起赏月?”
他语带笑意,就是每个字都打颤。
白沉默了一会,抬起手。
一瞬之间,风停了。周遭的空气也暖和了些许。
曹冒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哈……你真好用。”
他拍了拍身边的青石,还擦了擦:“坐?”
白走过去,坐下。
“当真是想见我?”青年恢复了正常的语调——对他来说正常的语调。
他说话腔调其实很特别,飘忽无所定,仿佛在笑,又仿佛没笑。
白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
“我想看看田里的情况。顺便把借的东西还给你。”
曹冒“哦”了一声。
白微微侧头,看向他:“你又当真是在赏月?”
曹冒沉默下来。
两人无言很久,沉默地看着被大雪覆盖、压垮的稻田。
“还能收吗?”白忽然问。
“收不了一成。”青年淡淡道。
“……那,怎么办呢?”白很轻地开口。
曹冒比常人色泽浅淡许多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些许冷漠的笑意。
“活不下去,就死呗。”他淡淡道,“哪有那么多怎么办。办法是针对大人物的,小人物,没有办法。”
白看着他。
曹冒也扭头,扶了扶差点从头上滑落的斗笠,眯起眼睛看着白。
“你好像在犹豫什么事情。”
白沉默一会,缓缓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想法。但是这个想法,可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她道。
片刻寂静之后,曹冒忽然笑了。
白盯着青年:“你为何发笑。”
青年寡淡面容上,嘴角高高扬起。
“我笑这世上,做着可怕事情的人,从来不考虑自己行事的后果。而想做些好事的人,却总是为所谓的后果,患得患失,束手束脚。”
白沉默了一会,道:“可有时候,善意也会带来恶果的。”
曹冒无谓地应了一声:“是啊。这世间事,便是如此荒唐滑稽,不讲道理。”
他忽然往身后一躺,倒在青石上。
斗笠掉到地上,他也不去拣,只是大字状瘫在石头上,还双臂划了划。
“给你说个笑话。”
青年幽幽开口。
他没有看白,而是望着亘古空明的月色。
“我们现在坐在前朝王侯身上。”
白愣住了。
然后,她一下子站起。
青年大笑起来。
“别慌。”他笑得都有些呛到,“这只是普通的石头,不是什么封着尸体的怪东西,也不是坟墓的封石。”
他笑够了,又啧啧感叹般开口。
“前朝的末代皇帝,谥号为昏。他最著名的事迹有两个,一个是乱杀人,一个是乱封侯。你坐着的这块石头,就是因为他某天出游,一时兴起,被他封了永固侯。”
青年忽然坐起身,握住白的手。
白一怔。
曹冒的手看上去骨节修长,但满是旧伤痕,非常粗糙,指甲也有些开裂,指缝里虽然清理干净,却依旧变了颜色。
这是真正的、农人的手。
这只手虚虚握着少女光润如玉的手,带她摸了摸青石的下方。
那里有刻字。
永,固,侯。
曹冒笑着说:“他指望着江山永固,但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他依旧握着少女的手,白也没有挣脱,只是凝视着他,慢慢道:“山河破碎,会给百姓带来深重的苦难。”
曹冒的笑容消失了。
他轻轻松开了白的手。
过了很久,他才近乎漠然地开口。
“一百多年前……也就是启朝立朝之初,下令将京畿乡野的草棚,都换成了砖房。听说,当时的百姓都欢欣鼓舞——终于住上了好房子,再也不是风一吹就倒的草屋了。”
他指了指附近的农居。
白顺着他的手望去,却发现那些屋子残破倾塌了大半。
曹冒注意到她眼神,耸了耸肩。
“毕竟已经百余年了。”
他淡淡说着,掏了掏耳朵,看了一眼,伸手将耳屎弹飞。
“京畿这十年来,收成减了大半,赋税却重了五倍。韩相上任之后,力主减赋税,最后降了不少,只有十年前三倍,但是我等小民,仍然不堪重负。”
青年偏着脑袋,看向被苍茫雪色覆盖的村庄,目光中无悲无喜。
“十年前,我们村中有三百多人,儿童五六十。今年,村人仅有五十,儿童只有三人。”
他扯了扯嘴角。
“我隔壁的张大娘,以前有五个孩子,靠把这些孩子一个个卖到达官贵人家中,才吃饱了饭。今年她没儿女可卖了,该怎么办呢?”
白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看进他色泽浅淡的眼睛深处。
曹冒侧过脸,看着她无瑕的面容,淡淡笑了。
“她很没人性,是吗?可她也施舍过我好几顿饭,如果不是她的施舍,我可能也要饿死五次了。”
清寒的月光下,白静静凝视着曹冒瘦骨嶙峋的面庞。
尽管被冻得发青的脸色有所好转,但是他依然面有菜色。
那是长期饥饿之人,特有的面庞。
面有饥馑之色的青年,带着闲适而无谓的笑容,不避不移地注视着白衣少女纯黑的眼睛。
他慢慢道:“天下生乱,流血漂橹。天下不乱,白骨露野。我等小民——到底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天快要亮了。
离韩无策被问斩,还有两个时辰。
白站在城门高楼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整个京城。
雪光交织天光,映出一片清冷光华。京城的每一处角落,一张张不安、期待、惶然、忧虑、漠然的面庞,或胖或瘦,或丰润或枯槁,或红光满面或面带菜色,都映在积雪中,也映在白清冷如雪的眼睛里。
她扫视着这座城,一寸又一寸。
北方的皇宫,被彻夜不熄的炭火蒸腾出梦幻般的云气。西边的权贵宅邸,依旧灯火通明。东边市集冷落无人,东北方的贫民窟黯淡无光,而城外滩涂之上,流民的帐篷连绵遍野,至于更远处,便是冰封沉寂的天下大运河。
比月更美,比雪更清的少女,缓缓闭上眼睛,细细聆听。
近处,是人们悄声低语的窸窣,是柴火燃烧的噼啪,是雪从树梢跌落的簌簌。
而更远处……远到无法目及的地方,风带来了其他的声响。
她应该听不见的,但冥冥之中,她听见了。
是血与火的声音。
白衣少女慢慢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