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她瞳仁黑而清透,无比直白地开口。
旖旎的气氛,被少女几句话一扫而空。
韩无策慢慢直起身。
大雪落了他满头。
他注视着少女黑而清亮的眼睛,看到她眸中满头落雪的自己,又看向少女同样被雪染白的乌发。
他缓缓抬手,抚上少女漆黑的发丝,拈起一粒雪。
“如果我说……我真心,想与你共白首呢。”他淡淡道。
少女皱起眉,然而她刚动嘴唇,就被突然爆发的喧闹打断了。
是马蹄踩踏在小巷里的声音,伴随着凌乱的呼喝与警告。
白怔然望向院外。
韩无策脸色一变,按住少女纤薄的肩膀:“走。”
少女愣了一下之后,反手握住他小臂:“回你的船?”
男人只犹豫了一刹那,便果断摇头:“不,去宰相府。”
韩无策刚在自己宰相府的书房站稳,一群穿着统一华丽劲装的人便破门而入。
宰相抬头,深邃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量了一番,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是……禁军啊。大统领屈尊到府上,有何指教?”
为首的统领冷笑一声:“韩相真是狡兔三窟,要找你,还真是快把京城都踏遍了。”
他拿出一张卷轴,哗地一下展开。
白站在一座高楼上,俯视着京城的街道。
将雪花吹得四处飘散的寒风,听在耳中如啸,割在面上如刀。
尽管是这样的天气,但路上依稀仍有些行人,和商贩,在寒风中哆哆嗦嗦。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穿着统一服饰的官兵。
白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禁军出现在京城大街上。
有的骑马,有的徒步,行色匆匆,似乎在执行什么重要任务。
也有载着达官贵人的马车,驶过积雪的路面。车轮压过积雪,轮子轱辘作响,但是依然可以听到马车厢中传来的窃窃私语。
白衣少女在高处,侧耳倾听。
“皇帝震怒……”
“韩氏失势……”
“素来僭越……野心……”
突然,马匹的嘶鸣、以及被撞到之人的惊呼,盖过了这些窃窃私语。
白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原来是一群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成群结队地出游。他们在京城街道上纵马疾驰,一边策马一边大笑。其中一个为首的少年,服饰顶戴最为华贵,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个被撞倒在地的京城守卫。
京城守卫神色复杂。
旁边正好路过一支禁卫军。他们看了看骑在马上的少年,迟疑一瞬,竟默默退开了。
少年笑起来,得意地望向身后的同伴:“怎么样?我说对了吧!如今,已经没人敢拦我们了!”
贵族子弟们原本紧张的神色逐渐放松,面面相觑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白抿紧了唇。
她忽然一跃而起,从这些神色或怪异紧绷、或意味深长、或得意猖狂、或茫然无措的人们,头顶上掠过。
京城的中心,是皇城。
皇城的入口,是一张巨大的、绘龙刻凤的皇榜。
而那之后,便是金碧辉煌、巍峨庄严的宫殿——
一朝帝王之所在,皇宫。
不到一个时辰,宰相府便已完全不同。
三千名禁卫军守着这空旷的府邸,将其密不透风地层层围住。
白站在宰相府书房的屋顶,望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
她手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粗暴地打昏这群人,而是找了个所有监视者视线皆错开的时机——
很短的一瞬,但对她而言,也够了。
少女轻巧地跃到地面。
门口的守卫没来得及反应,神色便已经空茫起来,露出一种如在梦中的表情。
白当着他的面走了进去,关上门。
与她想象的不同,韩无策很平静。
甚至过于平静地坐在棋盘前,支颐思考。
发现白衣少女闯入,他也没有露出惊讶之情,而是挑了挑眉:“来一局?”
白目光移到棋盘之上。
那是一道残局。
白没有动:“你居然还有下棋的心情。”
韩无策淡淡一笑:“平时公务繁忙,反而没有时间钻研。如今别的都被收走,倒是难得沉下心来的机会。”
他话语轻巧,少女却紧紧蹙起眉。
“你明明被——”
“革宰相职。”
韩无策接过了她的话,却只是笑了笑,“还是换个更常用的说法吧,罢相。”
白哑然,随即难以理解地开口:“你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她神色焦急:“你知不知道你被——”
“软禁了?”韩无策这回真的笑出了声,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房中,磁性而撩人,“革职在家的官吏,当然要软禁,以防其畏罪逃跑,或是自杀。”
少女骤然失语,忿忿扭过头。
她小声嘀咕:“什么时候了,还在……还在……”
韩无策笑容微敛,缓缓从棋枰旁起身。
他走到一旁的茶柜,从中拿出一个新的茶盏。
高大的男人神色平静,倒茶的动作,也沉稳从容。
“倒不是我故作高深。丞相韩无策,谋逆触法,罢相彻查……这事既然会登上皇榜,也自然会下旨到我本人手中。”
白衣少女抿着唇,表情不太高兴:“你知道会有这天。”
“登上相位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会有今天。”韩无策将斟好的茶放到白衣少女手边,“功名之地,自古难居。你爬得越高,就有越多人想把你扯下来,让你粉身碎骨。”
白只是瞥了一眼茶盏,便继续将视线凝在男人线条深刻的脸上:“所以,这次是怎么回事?”
“你先脚将我从王家带走,后脚圣旨便到——无非是王李二家做的好事。看来,本是想私下解决我,却被你半路杀出,只得走明面的法子了。”韩无策神色淡然冷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
他如此冷静,冷静到白衣少女脸上的隐约焦急,也渐渐淡去。
她望着他,沉默片刻后,垂下眼。
“你打算……怎么做?”她的声音很轻。
韩无策站在原地。
他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白衣少女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少女的头顶,一缕黑发不听话地翘起。
明明有着凌驾世间的力量,却仿佛赤子一般,至诚,而天真。
以寒门之身爬上高位的男人,此刻面上几乎没有表情——除了一丝极淡、极淡的怜,与不忍。
但那丝不忍,还是慢慢散去了。
男人负起手。
“你见过当今陛下吗?”他突然问。
白默了默,没有抬头:“刚刚,见到了。”
韩无策笑了一下。
“果然,没什么能挡住你。”他感喟般开口,“我的船不能,这里的禁军不能。那么,皇宫的侍卫,自然也不能。”
他眸光依旧凝在少女的头顶。
“你见了他,有何感想?”男人轻声道。
少女沉默得更久,然后无比清晰地开口:“我觉得他是个垃圾。”
一瞬间的沉寂。
最终,男人轻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若不是异人,你的脑袋,恐怕掉得比我更快吧。”
他摇了摇头。
“天降异雪,那么多流民,庄稼又受灾。” 白低着头,拳却逐渐攥紧,“而他手握天下巅峰的权力,却在大白天与宫女厮混。”
她慢慢道:“这样的人,凭什么是皇帝?”
韩无策目光微凝。
“说什么天真话。”他轻声道,“在这个世界上,才能与品德,从来不是地位的保障。只有地位,才是地位的保障。”
他笑了笑,但眼里却没有笑意。
“所以,这也是你刚刚问题的答案。”
男人慢慢道:“我没什么可做的。”
少女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韩无策目光幽微:“我的权力来自于宰相的身份,如今被罢相撤职,自然没有能做的。”
“可是……你不是权臣吗?”
在韩无策沉邃的目光中,白衣少女困惑地开口。
“你是个聪明人,又从登位第一天就考虑着今天。你这样的人,会什么准备都没有?”
韩无策淡淡笑了笑。
“要说什么都没有准备,也不可能。只不过,我如今被罢免在家,很多原本能走通的关节,也处处受阻。而且……”
他停顿得有些久。
“虽有智慧,不如乘势。不在其位,便无党羽。古往今来,岂会没有聪明人,又有几人能真正获得权力?”
韩无策深邃清冷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少女脸上。
“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尽管丑陋,却依旧是真相。”
从寒门一点点爬上高位的权臣,自嘲地笑了笑。
“你要明白,人们之所以会听我的话,我之所以能有所作为。并不是因为我的才学或品德,而只是因为,我是宰相。”
失去地位的权臣,再一次重复。
屋外风雪寒彻。
少女抬眼望他,纯黑的眸子里,也仿佛落了雪。
她终于听懂了他的话。
白轻轻地开口:
“所以,你是想让我,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