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前。
雪下得极大,街上行人寥寥。
即使是有靴子穿的贵者,也不愿意将脚踩进冰冷的雪地里。
韩无策撑着一柄黑伞,身着布衣,走在大雪之中。
他脸色十分冷峻。
寒风割面如刀,而高大男人的面前,也突兀地拦了一把刀。
拿着刀的人说话还算客气:“贵人请您去他家作客。”
韩无策冷漠地看着这把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他在等。
然而,等了一会,无事发生。
韩无策目光逐渐幽深。
拿着刀的人嗤笑道:“韩大人,你的暗卫不会来了。”
沉默片刻后,韩无策忽然一声轻笑。
“死了,还是被你们策反了?”
对方也笑了笑,却并不回答,而是将刀架在了韩无策脖子上,重复了一遍:“贵人请您,去他家作客。”
韩无策望着抵在他颈间的长刀。
片刻后,他抬起右手,慢慢推开刀锋。
闪着寒光的刀刃,被一寸寸抵开,也割破了权臣的手指。
鲜血流了下来。
持刀人眼中隐约闪过不解。
仿佛流血的不是自己的手指,韩无策淡淡瞥他一眼,开口。
“带路吧。”
王家府邸,今日依旧歌舞升平。
大雪纷飞,而花园之中却撑起华盖,烧着炭火,舞袖翩跹、清歌绕梁,与平日无异。
韩无策被带到了花园正中,露天无盖之处。
大雪很快落了他满头。
华盖之下,坐在首席饮酒之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满是阴郁之色的脸。
韩无策冷冷扯了扯嘴角。
“别来无恙——王大人。”
王氏的家主,没有应声。
他身躯被华服撑紧,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都愣着干嘛?韩相亲临,还不给他添张桌!”他喝道。
一张小桌子和小板凳,被端到了韩无策面前。
韩无策低头,瞥了眼这仿佛给孩童吃饭的饭桌。
王氏家主的表情愈发险恶。
“韩大人站着不动,莫不是嫌我王家招待不周?”
韩无策站在雪中。
过了会,他用脚尖勾开小板凳,坐了下来。
他头上、衣上,全是大片的雪花,样貌狼狈,气度却仍然端凝,深刻峻峭的面容上,是始终不曾动容的孤傲。
王氏家主冷笑起来。
“我倒要看看,你能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他挥手,“来人,布菜!”
一个盖着金色盖子的白玉盘被家仆呈上,放在韩无策面前。
王氏家主撑着下巴,慢悠悠道:“请用吧。”
韩无策不动。
仆人伸手,揭开了盖子。
盘中,赫然放着一个睁大双眼、满脸惊恐之色的男性头颅。
韩无策望着头颅,一动不动。
王氏家主充满恶意的声音响起:“怎么样,熟悉吗?”
“等属下报信,等急了吧?”他越笑越是开心,“哎,他也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有意外情况,耽搁了吗。”
韩无策线条深刻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凛若霜雪。
王氏家主脸色却难看了起来。
他猛然站起,带翻了椅子:“来人!”
带兵甲的护卫,从无数隐蔽角落一拥而上。
只是一瞬之间,孤傲高大的男人便被涌上来的护卫打翻在地。
王氏家主走入雪中,一脚踩在韩无策右臂上,用力碾了几碾。
他冷冰冰地开口:“最近听说了一件趣事。”
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听说,以前苍州的某个小地方……有个冒尖的学子,得罪了大家子弟,被弄断了右手。后来那件事被压了下来……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他咂舌:“那个学子的行事,听起来和韩大人很像呢。都是读了点书,便自以为了不得,不把贵人放在眼里——甚至,还想铲除我们这些世家呢。”
韩无策脸埋在雪中,一动不动。
王氏家主冷笑一声,脚下更加用力:“我王家的庶子,也是姓王。斩我王家子弟?你想打的,是我的脸?”
他忽然抬起脚,重重踢在韩无策右臂上:“让你的贱命来陪,都是便宜了你!”
韩无策右臂被踢得一震,但他人还是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王氏家主拧着眉,盯着他。
“装死么。要不,先把你这突然多出来的手,扯掉试试?看你还能不能继续装下去。”
他点了点下巴,示意一旁的护卫动手。
护卫得到指令,一人伸手去拖住韩无策的右手,另一人按住他的背。
高大男人的身躯,终于有一些微不可查的动静。
但这点动静,在壮硕如熊的护卫面前如同不存在。他拖着韩无策的右臂往后生拉硬拽,韩无策的肩膀已经发出令人心悸的喀喀声响,听起来,与雪压断了树枝的声音无异。
忽然,一只纤细洁白的手,按在了护卫的手上。
护卫骇了一跳,猛然撤手。
“什么人!”
他惊恐地大喊,声色俱厉,声音却在发抖,人也在抖。
无怪乎他如此惊恐——
一个蓑衣带笠的身影,像是从虚空中显现一般,无比突兀地出现在他身边。
那人身量不高,身形被蓑衣遮掩,斗笠遮住了面容。
风雪之中,空气一刹那凝固。
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这鬼魅般突然出现的人影。
终于,王氏家主反应过来,怒斥:“你们吃什么闲饭!怎么把这人放进来的!”
在场护卫猛然惊醒,忙不迭去攻击蓑衣人。
他们松手之后,韩无策被摔在地上。
男人抬起脸,混着雪水与污泥的面上看不清表情。
王家家主,还站在他手边。
韩无策忽然一笑。
一瞬间,他右臂伸展,握住王氏脚踝,猛然用力!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王氏家主惨叫出声,拼命踢踹怒骂——然而韩无策极为敏捷地起身,拽住其脚踝,将其一把扯翻在地。
王氏倒在地上,抱着脚踝,哭嚎惨叫。
但是任凭他叫得再惨,也没有一个护卫上来帮他的忙。
因为这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护卫,在冲向蓑衣人的一瞬间,就全数倒在了地上。
仆婢们惊叫奔逃、呼喊求救——最终,满是风雪的园子里,还在站着的人,只剩下了韩无策,与蓑衣人。
韩无策转身。
他布衣上满是泥泞,脸上还有污泥和雪水,望着蓑衣人的神色,却相当复杂。
像是得偿所愿,又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幽微。
“你终于来了。”
他低声道。
蓑衣人推了一下斗笠,隐约露出一点小巧的下颌。
“以你的性情,竟然还知道遮掩一下样貌。”韩无策站在简陋的屋檐下,持碗浅啜一口热水后,状似无意地开口。
“沈宁提醒我的。”白已经用法术清除了他身上的雪水泥点,此刻正在院子里踮脚,将解下的斗笠挂到墙上。
墙上插着木楔,应该是屋子的原主人钉上的,钉得有些高。
韩无策看着那个楔子,目光却并没有凝实。
“看来,你颇为信任他。”他不咸不淡地开口。
白解下身上蓑衣,抖落上面的雪花。
“嗯。他是个值得信任托付的正人君子。”她说。
韩无策看着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手指,忽然笑了一声。
只是这笑声,不带什么温度。
“信任到可以发现我遇险之后,还听从他的建议,先取来蓑衣斗笠,再慢慢现身相救。”他抬起眼,深邃的眸中含着某种讥诮,“好一个,正人君子。”
白抱着蓑衣,似乎想说什么,却有些迟疑。
韩无策将她细微的反应收入眼中,忽然将碗放在一边,朝她逼近。
他比她高出很多,此刻的动作接近于俯视。
“你在防备我。”他低声道,“大概,又是那位正人君子,对你说了些什么吧。”
少女不言。
韩无策弯下了腰,双手负于身后,深邃目光紧紧锁在少女面上。
他轻声开口:“你说,要保护我的安全,如果我有危险,你会知道。但今天……我主动割破手以后,又等了许久,你才来。”
高大的男人又凑近了些许,深刻峻峭的面容几乎要贴近少女的额,幽幽旖旎,又令人屏息。
在他继续拉近距离之前,白衣少女忽然开口了。
“韩无策。”
男人挑眉。
“你在利用我吗?”她问。
清凌凌的声音,干脆利落。
少女抬头望着他,纯黑的眸子里丝毫没有遮掩与逃避。
韩无策只是看着她,良久,低声道:“看来,又是那位君子告诉你的。”
他忽然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你以为,他这般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就没有私心?”
“他只是提醒了我一些事。你突兀的求婚,你过去的行事——”少女并不退缩,只是直直地盯着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睛,“韩无策,我想在你身上得到的,我清楚地告诉过你。但是,你想在我身上索取什么,我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