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庶子,果然于次日凌晨,斩于刑场。
飘雪静寂,白沉默地站在人群中,看完了这场斩首。
简直像整个京城的人都涌到了刑场,人们头顶都覆了一层薄薄积雪,一眼望去,仿佛老少皆白头。
但行刑的时候,这人山人海,却悄然无声。
所有人都在沉默注视着斩首台,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行刑的过程,其实很快。
但王家家主——和其他大贵族,从头到尾没有出现。
等到一切结束,连尸体也被清理,那种让人窒息的寂静才被打破。
围观了行刑的人们都在悄声谈论,说着卖炭翁的故事,其孙女的遭遇,王家庶子的恶行,韩相的执法,甚至扯到了月前王家世子异地殒命的传闻……
一切都被添油加醋、三人成虎地传播,风言风语传遍了京城。
似乎是王家派人出来镇压,但结果只是将这种风言风语转入更加隐秘的角落,人人见面时,都会先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下眼神,然后挑个无人处窃窃私语。
满城百姓脸上都洋溢着不同的情感,有压抑的兴奋,有隐隐的忧虑,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有山雨欲来的惶恐。
整个京城,如同一根绷紧的弦。每个人看似还在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的事情,却有一种异样的紧绷,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白慢慢踱回了家。
沈宁没有去观刑。白坐在桌边,跟他说了当时的情景。
“被砍头的确实是那个王家的少爷。我潜入王家的时候,看过他的脸。就是那个人。”白道。
畸人安静地听着,眼睛却慢慢眯起。
“韩氏真是……雷霆手段。”他低声道。
白一愣。
“……你觉得,那个人不该死吗?”
“此獠当然该死。”沈宁面沉如水,“但是,韩氏动手太快了。通常这种案子,要三堂会审,才能定罪,不经几个月,根本办不下来。”
他不经意间看到少女的脸色,一怔。
“……怎么了?”
“是因为……我逼迫他的缘故吗?我……做错了?”白有些茫然地开口。
沈宁轻啧了一声。
“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他很不高兴地开口,“是韩氏自己说的三天。”
畸人顿了顿,又道。
“他想迅速结案,也是因为迟则生变。这种涉及到世家的案子,若是拖上几个月……再确凿的证据,被人一运作,也会消失。到时候对方倒打一耙,最后被定罪的,只怕反而是受害的老翁。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
畸人孤戾的面上,双眸冷如寒潭鬼火。
“司法之难,自古如此。太快,有不尽不实、不公不正之嫌,太慢,却又离真相更远。”
白衣少女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沈宁很轻地睨她一眼。
“你欲言又止好几天了。到底要说什么,说吧。”
白深深吸了口气。
“我想安置城门的流民。”
沈宁目光微动,没有说话。
白轻声道:“韩无策虽然是宰相,但这件事上,他好像没法出手。我想自己来。”
畸人目光幽深,在少女说“没法出手”的时候,脸上一丝哂意一闪而逝。
“你要怎么来。救灾不是比武争斗,就算你有通天手段,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养活大量饥民。” 他淡淡开口,“能活千人、万人的,不是神通,而是权力。”
白望着他,小声道:“可是在平川城,你做到了啊。”
沈宁一顿,避开她纯黑的眸光。
“那时情势不同。平川城混乱无主,有神迹震慑人心,有谢家府库提供资粮——”
“但也可以试试,不是吗?”少女身体前倾,朝他靠近了一些,目光恳切,“这次,我不会把责任都扔给你。”
她认真道:“我和你一起。”
畸人一时没有说话。
他视线错开她的脸,喉结却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有适当组织引导的话。”
他声音很低:“或许,也不是不能一试。”
在沈宁的部署下,白拽着不情不愿的长青,在京城城门外,开始逐步搭建一个小小的营地。
雪忽大忽小地接连下了几天,终于迎来了初晴。
晨光映雪,清寒中似乎也带上了暖意。
白望着河滩上绵延半里的帐篷,以及已经开始做准备的施粥点。打着呵欠、背着药箱的医者,正三三两两在其中穿梭。
白缓缓呼出一口气。
“还好从韩无策那里薅了不少诊费……”她自言自语。
长青走到白面前。
少年刚来这的第一天,满身不情不愿、锋利叛逆之气,但几天过去后——或许是见到太多流民的辛酸悲苦,他整个人反而沉稳了许多。
这些日子他吃穿俱足,还跟着白习武,身形蹿得很快。此时站在白面前,铁灰色的眼睛已经高过她的头顶。
“钱不够。”
三个字,让少女刚吐出的一口气又憋了回去。
“米要钱,医要钱。医,还很贵。”长青冷冷道。
沈宁闻声走了过来。
“现在城里病人很多,医者不够。随便一个医师,都身价倍增。”畸人淡淡道。
“我也可以充当医者。”少女道。
沈宁轻瞥了她一眼,道:“最好不要。”
“为什么?”长青皱眉发问,“医者,不如她。”
沈宁淡淡道:“她再神通广大,也只是一个人。带病的饥民,只会源源不断地来。你想把她掏空么?还是说,你想再见一次她那副快死的样子?”
长青一瞬间失语。
白欲言又止:“我现在其实还行……”
沈宁并不理她,只冷冷道:“我去与那些医者谈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看能否降些价格。”
他去找那些忙碌的医者,白目视着他与其中一个看似为首的交谈。
那人露出抱歉的神色,但还是非常果决地摇头。
没过多久,三四个医者收起针、药,背着包袱走了。其中有一个圆脸的姑娘动作慢一些,慢吞吞地收拾着包袱,没有跟上他们。
白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转身离开了营地。
沈宁面无表情,在原地站了会,转身欲走,忽然被圆脸姑娘叫住。
他回头。
圆脸姑娘十分紧张,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搓着手指,低着头不敢看他:“我,我可以,不要钱。”
沈宁怔了怔,问:“你是?”
圆脸姑娘声如蚊蝇:“我是医馆的学徒。”
“你是说,你不要报酬。”沈宁重复道。
圆脸姑娘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
“多谢。”沈宁神色郑重,“姑娘高义,敢问尊姓大名。”
圆脸姑娘涨红了脸,紧张万分的样子:“不,不敢当……我没,没,没有姓……不知道父母……”
沈宁微顿。除了白以外,他很少与女郎打交道,此刻面对这过于腼腆局促的姑娘,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此时正好长青路过,圆脸姑娘抬眼,看到少年,脸色更是砰一下炸红了。
畸人微怔,若有所悟地慢慢挑眉。
次日,医女果然如约而至,但昨日与她同来的那些人,却不再来了。
她带来了一些药物,免费分发了出去,沈宁要付钱给她,她也摇头拒绝。
“这是……我用自己工钱买下的,不要钱。”她特别小声地开口,十分羞愧的模样,“不过我没什么钱,买的不多……”
沈宁朝她深深行了一礼,年轻姑娘惊慌地跳开躲避,拼命摆手:“不敢当……”
原本请那些医者来诊治,每日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但今日只有医女一人,工作量便成倍增加,她在这边忙活了一天,才疲惫地离开。
又过了一天。
医女红肿着眼睛过来了。沈宁见到,一怔。
“出了何事?”他问。
医女愣了愣,随即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揉了揉眼睛:“医馆主人说我旷工一天,将我解雇了……我明明请了假……”
沈宁哑然片刻,然后道:“我去帮你与医馆主人解释一下吧。”
长青恰好在此时扛着一捆木柴路过。
少年听到对话,停下脚步,嗤了一声:“这种,主子。不干,又怎样。”
他铁灰色的眸子,冷漠地望向医女:“你工钱,多少。”
医女涨红了脸不敢看他,好久才挤出声音:“一百文,一个月。”
一旁听着的沈宁露出愕然之色。
“……我们延请医者来此,一个时辰就是一两银子。”
医女低下了头:“要,要交给,医馆主人的。私藏会被解雇……”
沈宁神色复杂起来。
“就算如此,我相信昨日与你同来的那几个医者,也不会一月只有百文。他们衣着简单,但鞋履并不便宜。”
他很快地扫了一眼医女的脚。
医女不安地将缝补过的鞋子缩进裙摆底下。
她绞着手指,声音很轻:“医馆主人说,我是学徒,还是个丫头,让我跟着学医术已经是开恩……只,只能,拿一百文。”
沈宁一时无言。
长青神色冷淡。他没有露出什么同情的神色,只是单手扶着肩上的木柴,另一手从兜里掏出一串铜板,目不斜视,朝医女的方向随手一扔。
医女一惊,手忙脚乱地接住,自己还差点摔倒。
长青只淡淡道:“工钱,我们出。”
医女低着头,攥着这串铜钱,在少年走后,才抬起湿漉漉的眼。
长青如今是这个小小流民营地里的大忙人。
他虽然性情冷淡孤僻,但力气大,找他干活帮忙也基本不推脱。因此流民们虽然没事依旧不敢靠近他,但找他帮忙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长青到处忙了一圈,终于能松口气休息时,却又看到了那个圆脸医女。
他一怔,黝黑面上露出无语的神色。
年轻姑娘正在像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干硬的粗面馒头,好像还噎住了,憋得脸红脖子粗。
长青沉着脸,走上前去,突然从背后勒住医女的腰腹,猛一使力。
医女吓了一大跳,却将噎住的馒头呕了出来。
她这才看清来人,惊魂未定,却仍嗫嚅着道谢:“谢,谢谢……”
反应过来,她愣了愣,“你怎么会这种手法?”
长青脸色冷淡:“偶然学的。”
又有流民在旁边喊他名字,求他帮忙。长青啧了一声,转身离开,却被医女怯生生地拉了一下衣角,又很快放开。
长青回头,年轻英俊的脸上神情堪称冷酷,铁灰色的眼睛冷漠又强锐:“又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