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人群的惊呼,白瞬间变了脸色。
沈宁也拧着眉头,四处观察了一下,很快得出结论:“那边。”
白立刻揽住他的腰,几乎是拖抱着,带他赶向了那个方向。
那里有团团围住的人群。
白衣少女放下沈宁,挤进人群,却发现,人群正中,是一个见过一面的人。
是她初入京城时,所见的那个卖炭的老翁。
他看上去比当时更加苍老,枯瘦邋遢的手抱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姑娘已经失去了气息,身上衣衫凌乱,裸露的皮肤满是伤痕。
“作孽哦……”
围观的人群在窃窃私语。
“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大街上……”
“一会儿就没气了……”
“怎么也没人拦?”
“谁敢凑过去?这老头得罪了……”
“也是可怜……好像就这一个孙女相依为命……”
老翁似乎想用自己枯瘦的身体,遮住年轻姑娘伤痕累累的尸身。他枯皱的脸上满是泪水,但神色却是空茫的,像是初入这个世界就被扔到暴风雨里的婴儿,茫然,无助。
人群被分开了。
数个身手矫捷、面目冷峻、穿着便装的人,强行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
一个人走了过来。
是脸色无比阴沉的韩无策。
他瞥了一眼站在老翁身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白衣少女,又看向坐在地上的老翁,还有年轻女子的尸体。
男人身形高大,无声也威严。他出现之后,四周便逐渐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只听得到老翁压抑的、低低的啜泣。
韩无策慢慢环顾四周。
“这里,出了什么事?”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有压迫力,大部分人都不敢说话。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有人弱弱地开口。
“刚刚……有人就在路上……对这姑娘……那什么。那人走了,我们过来看,发现她死了。然后,这老头就来了,哭着喊孙女。”
其他人小声附和。
韩无策神色冷了下来。
“当街之上,虐杀弱女。多人看见,不阻止也就罢了,竟也不去报告巡逻卫士?!”
没有人说话。
人们面面相觑,最终有人极为小声地开口:“我们原本是想的。”
“可是……那人附近有护卫,还有一辆马车。”
韩无策顿了顿。
“什么样的马车?”他沉沉道。
这次的沉默更久。
人们互相避开了视线,似乎不愿提及,甚至有不少人在瞪那个开口的人,满脸焦急烦躁、乃至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那人被诸多目光围攻,反而急了起来,梗着脖子道:“怎么了!你们不也看见了!”
他气急败坏:“你们谁认不出来?!那就是王家的马车!”
空气骤然安静。
围观众人中,不知道是谁,率先扭头就走。
更多的人跟上。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个呼吸的工夫就已散尽,只留下那个梗着脖子的男人。
他看了下四周骤然消失的人群,终于开始恐慌起来。
“你们……怎么都跑了……”
男人愣了一下,捂住嘴,脸色慢慢变得煞白。
他开始往后退,却被身手矫捷的便装护卫拦住。
韩无策低声道:“请留步,我待会还有些问题要问你。”
看到男人极为惊恐的眼神、抖若筛糠的身体,韩无策沉默片刻,补了句:“我姓韩。”
男人盯着他,慢慢不再抖了,伸手擦了擦眼睛。
“天可怜见……是韩相……”
韩无策朝身边的护卫吩咐几句,很快,男人就乖乖被带走了。
瘫坐地上、浑浑噩噩的老翁也被送上了一辆简朴马车——只在护卫试图接过年轻女子身体时,惊醒般将她抱紧,绝不肯交给护卫。
“……让他去吧。”韩无策望着马车那边,轻声道。
一直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语的白衣少女,忽然转头离去。
韩无策却眸光一凝,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你去何处?”
白没有回答。
高大男人沉冷的目光更沉。他低头,望着少女攥紧的拳,冷淡道:“你想去王家,自己解决凶手。”
白衣少女低着头,背对着他,纤细脊背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道:“在平川城里,我已经去得太迟。”
韩无策神色复杂地望着白衣少女。
也是片刻之前,他求娶的对象。
“你这是动用私刑。”他淡淡道。
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过了会,她才用轻忽不可捉摸的声音,低声开口:“你的公刑,能加于贵族吗?”
韩无策沉默片刻,道:“给我三天。”
白回过头,看着他。
“给我三天时间,我会用律法处理。”韩无策深深望着她,加大了攥着她纤细手臂的力道,声音却放轻了,仿佛一种警告——
“你想,让平川城的祸乱重演?”
白身躯一震。
“让一个人消失,对你来说确实很容易。”韩无策轻声道,“但这些人背后的东西,不会消失。”
看着白衣少女绷紧的面容,韩无策放缓了声音,定定道:“相信我。”
长久的沉默。
白轻轻一动,挣脱了他的桎梏,退后一步。
她凝视着当朝的宰相,轻声道:“你说的,三天。”
韩无策和其手下护卫都走了,白还站在原地,望着地上零星的血迹。
灯火依旧辉煌,游人却几乎已经散尽,欢娱之后,反而是加倍的冷清。
刚刚一直被挤在人群外沿的沈宁,此刻终于走到了白衣少女的身边。
白愣了愣,反应过来:“对不起,刚刚……疏忽了你的安全。”
沈宁微怔,然后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静静开口,原本磷火般孤寒的眸,此刻竟有种如水的平静,“这才像你。”
白顿了顿,低下头,轻声道:“你也觉得,我很莽撞吧。”
沈宁想了想,摇了摇头。
“韩氏是宰相,宰相有宰相的立场。你是异人——以一个异人来说,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畸人的语气,第一次这般温和。
白惊讶地看着他。
她刚想说什么,一阵冷风吹过,脸色青白、看起来依旧不太健康的畸人,猛然打了个寒噤。
少女怔然。
她慢慢伸出手,手指触上畸人挺直的鼻梁。
沈宁一惊,却没有动。
他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任凭少女在他鼻梁上摸了一把,又收回手。
白搓了搓指尖。
有白色的小颗粒,精巧而微细,仿佛冰冷的花朵,在她指尖融化。
“这是……”她低声喃喃,“雪?”
沈宁也反应过来。
畸人抬起头,望着天上缓缓降落的东西。
天幕苍冷,明月皎洁,无数纯白的颗粒,静谧地飘落。
沈宁的眼睛,慢慢地睁大。
他的脸上,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震惊。
“这是,雪?”
畸人罕见地磕巴了一下。
白疑惑地望他一眼:“你没有见过雪?”
却被畸人反问:“你见过雪?”
白茫然了。
“当然啊。”她道。
沈宁目光微凝。
“当今天下,只有两个地方有雪。”他低声道,“一个是天下最北的北海,一个是最南的雪原。”
白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
沈宁顿了顿,道:“这两个地方,都不是活物能呆的地方——连方士都选择了东方,而不是那里。你在那里,做什么?”
白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少女从茫然到恍然,再到怔然的神色变化,被畸人全数收入眼中。
他移开视线,忽然道:“回去吧。”
白迟疑了一下:“你不问了吗?”
沈宁冷冷道:“你既不愿提及过去,这种不识趣的恶人,又何必我来当。”
那个罕见柔和的他仿佛只是限定时刻的幻觉,冷峭带刺的畸人又回来了。
莹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清冷而寂静。
白几乎是怅然地望着雪,过了会方轻声开口。
“其实我也只记得一点点……不过算了。回去吧。”
鸟儿的鸣叫,啼碎了清晨。
白在屋顶上睁开眼睛。
正好长青推门出来,头发蓬乱,却板着一张脸。
白看到他眼下的青黑,问:“没睡好?”
长青冷着脸,没有答话,揉着眼睛去井边打水。
但看到院中覆上的银白,他陡然顿住了。
白落到院中。她抖落身上的雪花,望着少年:“你也没有见过雪?”
少年神色茫然。
院外隐约传来远近不同的惊呼。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发现了这突如其来的薄雪。
宁静的早晨,渐渐喧嚣起来。
这是三天中的,第一天早上。
从街头巷尾的议论和沈宁的说明中,白得知一件事:启朝建朝百余年,京城从未下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