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无策左手拿着花灯的提手,递到她面前。
“有女静好,愿伊展眉。”
白缓缓抬头。
男人看起来极为深沉冷峻,充满着成熟男子的气息。
她有些发愣。
而少女怔然的情态,也被深沉的高位者,一寸寸纳入眼中。
清美的面貌,清绝的风骨,是堪称浩渺的姿容。
韩无策眸光闪动。
天气清寒,月圆如镜。如水的月色下,穿着便服的当朝宰相忽然开口。
“不如嫁我。”
他语出惊人。
白整个人都呆掉了。
提着花灯的男人,忽然笑了。
“或许是有些快。”他淡淡道,“但人生三十载,我从来直奔目标。因此,对看准了的人事物,都绝不迟疑。”
白慢慢反应过来,神色却极为复杂。
韩无策身形高峻,此刻微微低头看着她。他深刻峻峭的面容上,神情平静,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
“你与我所见的任何人都不同。甚至,与东方五峰上那些女仙一般的人物也不同。如果嫁我,婚后,你还是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唇边勾起一点淡淡弧度:“也可以与我对弈手谈。”
“……为什么?”白蹙着眉,“你根本不了解我。而且,我也完全不了解你。”
韩无策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这也容易。”他淡淡道。
高大的男人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拉着她,走到一处偏僻小巷,确定四周无人经过,方才转身面向白。
“我的过去,说来也简单。出身寒微,父母早逝,从小与长姐相依为命,饥寒交迫,勉强苟活。机缘巧合,她被路过的修士看中,带去东方五峰学艺。修士不让她带上我,她苦求无果,我说不必管我,人生中,这样的机遇难得。”
韩无策望着手中的花灯,神色平静,目光苍然。
“她去了之后,无法见我,但会定期想办法捎些东西回来。靠变卖这些东西,我得以求学,最终来到了京城学堂。”
灯火如昼,一朝的宰相,却栖身于暗巷,平静地诉说着寒微的过往。
“那时学堂里,除了我以外,都是一些贵族子弟。虽然比不上五家,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也是招惹不起的。”
“这些子弟极为厌恶我。”他一哂,“有一日,他们设了一个极为幼稚的圈套——骗我说授课的老师找我,引我到僻静处,将我击昏。等我醒来时……”
男人提着花灯的左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右臂。
“发现自己脊骨断裂,右臂在离我三十尺处,一头马拉着它。”他淡淡道。
最为平淡的语调,却诉说着最为可怖的故事。
白的神色,从极度的愕然,渐渐变为深深的恻然。
韩无策伸出宽大的右手,指节擦过她的眼角。
“你也太心软了。”他轻声开口,望着自己沾染了少女泪水的指尖。
白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讨厌世上出现这种事。”
“看出来了。”韩无策平静道,“但很可惜,这种事,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太多。”
白嘴唇慢慢抿紧。
“总之,或许是血脉相连,也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家姐在五峰感觉到异样,违背师命来到凡间,把半死不活的我,带回了五峰。”
韩无策抬起自己的右臂,眯着眼打量。
“她想办法接上了我断裂的脊骨,但是我的手臂……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无法接上了。她悄悄地,用法术与秘宝,为我炼制了这只人造的手臂。她告诫我千万小心,不可被人发觉知晓,否则必然引来——”
高大的男人,目光移到白衣少女身上。
“像你这样的觊觎者。”他淡淡道。
白神色怔然。
过了片刻,她慢慢低下头。
“既然你清楚我所求的只是你的手臂,为什么要向我……求婚?”
韩无策顿了顿,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人群之中。
游人之中,有修整光洁的公子小姐,也有携妓妾出游、前呼后拥的达官显贵。
但同样,也有衣衫褴褛、甚至单薄破烂的普通人。他们有的脸带倦色,有的神色卑怯,偏偏望着灯火的眼睛,又藏着无限向往。
“因为,我相信,你和我看向的,是同样的方向。”韩无策缓缓道。
他慢慢转身,完全正对着她。
“我在五峰的时候,只能住在山脚。山脚是隶属于五峰的城镇,灵气稀薄,供那些没有资质的‘凡人’居住。但即使如此,那里土地之肥沃,依然让我至今念念不忘。”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当时我想,要是天下人都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就好了。土地富饶,远离兵戈……但那只是一个梦。东方五峰,毕竟属于修士,属于异人。”
男人目光中的柔软褪去了,重新变成了冷峻与坚毅。
“我的未来,天下普通人的未来,终究是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白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睛,看进他的内心。
韩无策迎向她的视线,不避不移。
“你身为异人,却愿意为平川城的平民,放弃自己渴求之物。”他沉声道,“你是我从未想过能遇到,但一旦遇到、就绝不愿错过的女人。”
白慢慢垂下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韩无策朝她又走近一步,像是步步紧逼。
“如果你嫁给我,我这只手臂,可以给你。”
他站在小巷中。但漆黑的巷,也无法遮住他目中璀璨的光。
当朝宰相抬起自己的右臂,望进白纯黑的眼睛。
“我知道世俗之物无法令你动心。所以,我以这只手臂为聘。”
他平淡地说完,又将左手一直提着的花灯,塞进她手心。
“而这,是见面礼。”
白有些踟蹰,韩无策却用双手慢慢包拢她的手指,让她握住花灯的手柄。
少女拿着花灯,慢慢抬眼,看向韩无策。
男人目光幽然。
“我……”
白刚讲出第一个字,就有焦急的声音刺破了沉静的空气。
有人在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白!”
白衣少女一怔。
她似乎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大声呼喊她的名字,茫然望向如织的人流,却在其中,一眼发现了与四周一切格格不入的、背上仿佛背了一座小山的畸人。
而畸人的目光,也正好瞟向冷寂的暗巷。
两人的目光相撞。
畸人的表情,有一瞬的停顿。
但刹那之后,他便大步冲了过来,拽着白要离开。
白只来得及看韩无策一眼,向神色莫辨的男人匆匆道了句“待会再说”,便被沈宁拽走了。
韩无策站在原地,整个人的气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沉冷。
良久,他忽地一哂。
“千金之珠……人所共窥啊。”
白一手提着花灯,一手被沈宁拽着,就这样被拉扯着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引来无数路人的斥责和侧目。
无奈之下,她反手按住他的手:“冷静点,出了什么事?你要带我去哪里?”
沈宁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最后从唇缝里憋出几个字:“你太无知。”
“?”白手上用力,让沈宁不得不停了下来。
她满脸无语:“你冒着危险贸然出门,就是为了骂我?”
沈宁神色有些难堪。他紧紧咬着唇,艰难地开口:“你对京城的习俗,什么都不知道。”
畸人的目光,凝在了她手中的花灯之上。
他原本就青白的面色,更加发青了。
“你是不是……答应了?”
白愣了愣。
“还没有。”她茫然道,“你怎么知道他要求婚?”
沈宁脸色忽然煞白。
“……求,婚?”
“嗯。”白迟疑地点头,“不过我没有答应他。”
“……”畸人看向她手中花灯,嘴唇颤抖,“可你收下了灯。”
“这个?”白愣了愣,抬起花灯,“他说是见面礼。”
畸人苍白脸上的神色,从茫然,到震惊,到难以言说的愠怒。
“他竟敢……”沈宁绷紧的面容微微抽动,“他竟敢这样哄骗你!”
他一把夺过白手中花灯,将其扔到地上。
美好而脆弱的花灯,一下子被摔了个稀烂。
白呆呆地看着死状凄惨的灯,又看着沈宁。
畸人嘴唇几乎毫无血色:“京城旧俗,中秋灯会之时,男子赠送花灯,便是表明心意。女子接受,便是……应允。”
“……”
白慢慢睁大眼睛。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却听到一阵喧哗从四周传来。
人群纷纷慌乱奔逃,夹杂着惊恐呼喊。
“死人了!死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