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冒在大雨中跑回了自家,解下斗笠,挂到墙上。
他瞥了一眼像是迷路的小鸡仔一般、紧紧跟在他身后的白衣少女,叹了口气。
“这场雨,该不是你招来的吧?”
白摇头。
摇头时,少女的目光自然扫到了摆放在墙边的各色农具,和挂在墙上、还在滴水的斗笠,以及一新一旧两件蓑衣。
蓑衣没有彻底遮住脱落的墙皮,露出里面的青砖。
这是个简陋的屋子,却莫名有一种闲散的的氛围——尤其是院子里甚至露天放着一张竹制的摇椅,此刻正被雨水打得不停摇晃、沙沙作响。
少女瞅了会摇椅,最后目光凝在了墙角的小木桌上。
那也是个朴素到堪称简陋的桌子,看上去像个工作台。台上有着刀、尺、墨规等各种器具,一些零碎的木料,和一顶编了一半的草笠。
白目光有些恍惚。
曹冒一直在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他忽然道。
白一怔。
曹冒色泽浅淡的眸子里,情绪也浅淡:“你看到我以后,表情一直很奇怪。我让你想到了谁?”
白顿了一下。
曹冒眯起眼:“别又告诉我,是上辈子的熟人。”
“……我想不起来了。”白噎了一下,老实道。
青年农夫微微扬眉。
少女抓着脑袋,神色颇有些自我怀疑的困惑。
“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人和事。”她蹙着眉呢喃,“也许是衰弱的后遗症吧……很多都隐隐约约的,好像很熟悉,偏偏想不起来。”
曹冒凝视着她。
忽然,出其不意地开口。
“是情人?”
白表情复杂,缓慢但果断地摇头:“我觉得不是。”
曹冒“哦”了一声,拖着竹制的摇椅,将其挪到了屋檐下,擦干以后,一屁股躺了上去。
他闭上眼睛,悠然自得地晃了起来,仿佛身边没有杵着一个活人。
雨声萧疏。
白迟疑地开口:“我是不是应该离开?”
曹冒慢慢睁开眼,望着白衣乌发的少女。
她黑发被打湿,黏在雪白肌肤上,素淡至极之中,偏有种清极生艳的惊心动魄。
青年移开视线。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墙:“你可以穿着蓑衣,和斗笠回去。”
“我不怕淋雨。”白谢绝了他的好意,“而且你也只有一顶斗笠。”
“新的我已经快编好了。”曹冒抬手指了指墙角的小木桌,编到一半的草笠安静乖巧地躺在小桌上。
白还想说什么,青年却重新闭上了眼,双手枕在脑后:“你该走了。”
少女迟疑片刻,轻声道了句谢,从墙上拿起那件旧蓑衣,和还在滴水的斗笠。
“等雨停了我就还给你。”
曹冒却道:“不必。”
青年睁开眼,色泽浅淡的眸子里,有种别样的意味:“除非你想再见我,不然,就不必来还。”
白愣了愣。
扔下这句微妙的话后,青年就再度闭上了眼睛,晃了起来。
白默了默,无声地披上对她而言有些过长、几乎拖到地上的蓑衣,戴上斗笠,将绳带在下巴处系紧。
少女迈出院子的门槛,忽然回头。
“这是你最想要的人生吗?”她轻声道。
悠然晃动的摇椅,突兀地顿住了。
天地间,唯有连绵不绝的雨声。
过了一会,青年冷淡地开口。
“我没有活天下之志,不要对我抱什么期待。这个世界怎么样,跟我没有关系。我不会对天下负责任的。”
他睁开眼,望着少女,眸光清冷,唇角抬起一个淡而冷硬的弧度。
“我啊,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呢。”
少女白玉一般的手指捏住斗笠的一角,将其抬了抬。
她没有出言反驳,只是从斗笠檐下,朝他轻轻一笑。
曹冒脸上的笑意,却陡然消失了。
他侧开脸,不去看她的笑容。
一直到白离开,曹冒才扭回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望着乌云密布、密雨如霰的天空,喃喃自语:“真是……难对付啊。”
白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雨已停了,她解开斗笠系绳,褪下长长的蓑衣。
长青抱着臂,眯着眼睛看着她的动作。
等白回头,疑惑地迎向他的视线,少年却又撇开头。
他貌似不经意地开口:“这像是,男人的。”
白甩了甩斗笠、抖了抖蓑衣:“是呀,别人借给我的。”
长青却一瞬间垮下脸:“是那个,给你钱的,韩相?”
白愣了愣,笑着摇头。
“不是啦,是我今天在田里遇到的农夫。另外韩相也不是无缘无故给我钱——他有点毛病,我帮他治,找他要的诊金。”
少女神色坦然,少年眉头微松。
他咳嗽一声,慢慢道:“字,认过了。马步,两个时辰了。你说的,掌法呢?”
“对哦。”白恍然,在长青有些不善的眼神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没忘记,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在少年“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的眼神里,白衣少女清咳一声,走向院子中间。
“我先给你演示一遍——”
她话音未落,院子门却被敲响了。
少女愣了愣,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灰扑扑的、扔到人堆里就看不见的中年男人,低着头,神色恭敬。
长青认出此人正是上次半夜敲门的家伙,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了。
中年男人始终没有抬头,谨小慎微地拱手。
“我家大人,请姑娘出诊。”
白愣了愣,迟疑地看向脸色已然转黑的长青:“现在?”
中年男人递上了一个隐约打开的布包。
“这是加急费。”他恭谨地开口。
银锭的光芒,细碎闪耀于灰扑扑的布料中。
白衣少女清丽脸的上神色,是相当现实的苦恼为难。
中年男人恰到好处地开口:“诊费会另付。”
这句话相当有效果。
白慢慢回头,看向死死盯着她的长青。
“要不,还是……等我回来?”少女微微有些心虚地开口。
回答她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少年走进屋内,用力摔上了门。
面对这尴尬的一幕,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依旧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白叹了口气,捂住眼睛。
“养孩子真难。”她有气无力、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
中年男人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让开路。
少女叹了口气,拿走他手中银锭。
堂屋的门关得紧紧。
白只能走到窗边,把银锭从窗口偌大的漏风缝隙里塞了进去,然后转身走出了院门。
白这次依然被带到了河边——但与上次是不同的地方。
“船的好处就是可以到处移动啊。”少女恍然,“这就是他不住在宰相府、反而住在船上的原因吗?”
中年男人并不吭声,只是将她引到船上。
这次船舱里不再有机关,但依旧十分黑暗。
白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走着,步履从容,却比猫儿更为轻巧,落地丝毫无声。
走了一段之后,她熟练地伸手,推开舱壁的暗门。
灯烛的光线,流泻入黑暗的船舱。
桌案之上,堆积成山的卷轴中,高大的男人只露出一个额头。
白无声地走近,踮脚,从书卷之山上探出一个脑袋。
“我来了。”
坐着沉思的男人浑身一震,卷起面前摊开的卷轴。这封卷轴与其他不同,纸面华丽,似乎嵌入了点点金粉。
白忍不住盯着看了一眼,韩无策脸色微沉。
他将这特殊的卷轴塞入卷轴堆的中间,冷冷瞥向少女:
“入室敲门,方为礼节。”
被他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白愣了愣:“不是你叫我来的么……好吧,抱歉。”
韩无策神色不悦,但没有继续纠缠于此,只是冷然道:“经我提议,陛下同意暂时不出动军队,先安排新城守,接管平川城。”
“太好了。”白松了口气,然而威严沉肃的男人却淡淡看了她一眼。
白愣了一下,揉了揉鼻子:“我理解错了?这不是好事?”
韩无策微微垂眼。
“只是暂时拖住罢了。”一朝宰相淡淡开口,“还远远不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我知道。不过……”白迟疑着,还是露出一个笑脸,“也算是开了个好头?谢谢你告诉我。”
这笑容太过纯净,韩无策眸光微凝,忽地轻哂一声。
“那么,该为我诊治了。” 他转变了话头,低沉磁性的嗓音,从成年男子宽厚的胸腔汩汩流出。
白微微一怔,然后点了点头,从书案之前,绕到侧边。
她靠近坐着的男人,伸手覆向他的额头。
柔和的白光从她掌心发散。
韩无策定定地盯着。
片刻后,白光消失,少女放下手。
“好啦。”她道,“大概还要一两次。”
韩无策忽然抓住白的手腕。
“?”少女投去疑惑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