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韩无策清晰摆在她面前的两难,白衣少女沉默许久。
灯芯噼啪作响,缓慢地燃烧,渐渐短了一小截。
最终,她转过身。
韩无策却喊住了打算离开的少女:“你不想要这个了?”
他语调幽幽,含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白没有回头。
“想要。”她低声道。
韩无策目光微嘲。
少女轻声开口:“可平川城一城人的性命,无论如何,都在我的需求之前。”
韩无策唇边刚刚泛起的笑意,僵住了。
他凝视着少女纤细的背影,神色慢慢地沉寂下来。
片刻后,他突然道:“如果我没有答应你免除平川城兵祸——你会杀了我,夺取你所求之物吗。”
白衣少女回头。
她神色平静而清寂。
“不会。我不能抢夺。”
韩无策神色幽然。很难从这张深沉峻峭的面容上,判断他是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
少女也没有在意他的神色。她眸子纯黑,目光却有些幽远,仿佛在透过面前的权相,看着另一位天骄。
“但是,如果你身在其位,却对百姓苦难视而不见……”
她幽幽道:“那我的交易对象,也未必需要是你。”
一室沉寂。
冷凝的气氛中,韩无策却突然笑了。
不是唇边微微勾起的讥讽,也不是带着嘲弄的嗤笑,而是一个接近于莞尔的笑容——几乎可以从这个笑容中,隐约窥见几分真实的心情。
极为威严沉肃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如此罕见,却也因此震撼人心。
“真是面貌如玉,肝肠如铁。”他摇了摇头。
白微微一愣,韩无策却转移了话题。
他淡淡道:“平川城之事,在你来之前,我已在考虑。我得到消息,其他四家都为谢家幼子继位,派去了世子世女,却只有程家子回来了。王李周三家,正在暴跳如雷。”
男人双目微眯,望着不远处另一张矮几。
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那是一副棋具。
纵横交错,黑白双色。
“我打算把这件事,扭成程家设局,来稳住其他几家,让他们先窝里斗。”韩无策喃喃,仿佛在自言自语,“再以谢氏贪暴、小民只是求生为重点,打消皇帝的疑虑……”
白的视线已经再度转到了韩无策身上。她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听着他自言自语。
韩无策说着说着,自己停了下来,右手按住了太阳穴。
他眉头紧皱,双目紧闭,神情忍耐。
白看了他一会,走过去,伸手悬在他额前。
一股柔和的白光从她指尖出现,没入男人拧成一团的眉心。
韩无策睁开眼。
他眉间痛苦之色已经消失,此刻盯着少女的目光,幽然、微妙而深邃。
白顿了顿,道:“……如果你要治头痛,就再派人来找我吧。你这头痛有些年头,一次不能用太多灵力,会破坏你的脑子。”
男人微微眯起眼。
白挠了挠头,转身要走。
“站住。”韩无策开口。
白回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的名字。”男人淡淡道。
“白。”少女安静道,“我叫白。”
韩无策不再作声。
白继续往门口走。
马上就要走进漆黑的船舱之时,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缓缓回身。
“那个……”她神色有些犹豫,也有些微妙的心虚,“就是……如果要给你治病的话……”
韩无策默然盯着她。
白衣少女小声道:“能不能……给点钱?”
“……”
等白回到小院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白推开院子门时,发现门没栓上,愣了愣。
等她进门以后,却发现黑衣少年依旧穿着昨天的衣服,坐在小板凳上。
看上去熬了一夜的少年,原本垂下的头抬起,头发上的露水滚落到地上。
白愣住了:“你怎么在这里?没去睡觉吗?”
长青凝视了少女一会,铁灰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最终,他面无表情,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往屋里走。
白直觉不妙,冲上去拉住他。
少年的手相比正常情况,异常寒凉。
白本能地双手握住,替他捂了捂,却发现捂不热。
因为她的手温度更低。
她握着少年的手发呆,长青没有挣脱,沉默盯着她,但表情仍旧寒气逼人。
白迟疑地开口:“……你一个人害怕?”
少年黝黑的脸上神色更加漆黑,开始用力扒开她的手。
“不是……啊。”白终于有点反应过来。
她试探:“难道,你在等我回来?”
长青不动了。他铁灰色的眸子盯着她,淡淡道:“你说过的。”
少年罕见地没有结巴,但话语中却有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你说过,让我等你回家。”
白怔然。
“对不起。”她果断而诚恳地道歉,掏出一个小布袋,“我出去买点食材,然后给你做顿好吃的,作为赔罪,可以吗?”
布袋里是散碎的银两,光芒熠熠,却也比不上少女眼中的希冀之光。
长青抿着唇,慢慢移开视线,含糊地哼了一声。
“另外,”少女忽然眼睛又亮了亮,“你好像,不那么结巴了?”
少年表情难以言喻,最终用熟悉的眼刀刮了她一眼。
但最后,食材是长青一起跟去买的,饭也是长青做的。
白只负责从小布袋里掏钱。
最终上桌的,是相当丰盛的菜色——对于这贫寒的“家”而言。
晨光熹微,小小条桌的中央放着一盘小炒肉,还有一碗蛋羹,配着一盆米饭。
尽管白再度以自己辟谷不用进食推拒,长青依然坚决在她面前放了一副碗筷。
跟把她挤出厨房同样坚决。
长青配着菜大口扒饭,一语不发。
但这沉默莫名有种沉重的压力,坐立难安的少女还是拿起筷子,无所适从地停在空中半晌,目光迟疑地在筷子和蛋羹间逡巡,最后下定决心,夹了块小炒肉。
她眼前一亮:“咦?还挺好吃。”
长青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有点无语。
“你跟谁学的?”白好奇。
长青埋头吃饭的动作停了一下。过了会,他漠然开口:“被卖到,谢府之前,帮我娘。”
白愣了愣,想开口询问,最终在少年人漠然的神色里,闭上了口。
她安静地坐着,陪他吃完了这顿饭。
等少年扫完桌上一切,站起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少女突然将一本书册推到他面前。
长青视线落在书上,铁灰色的眸子里透出一点茫然。
“这是刚刚你买菜的时候,我溜去旁边书肆买的书。店里的人说,这个是开蒙用的,可以教人认字。”
“……”长青面无表情。
“本来说给你做顿好吃的作为赔罪,但是你嫌弃我糟蹋粮食。”少女撇了撇嘴,清丽的脸上显露一点无奈,“至于武艺,本来就在教你了……所以我决定额外教你认字,作为赔罪。”
长青沉默了很久,清晰地吐出了四个字:
“恩将仇报。”
少女一噎:“怎么能这么说?虽然你说话结巴好些了,可不识字还是不行——连我都识字啊!”
这个“连”字一出,长青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白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的措辞,忧心忡忡:“就算你身手出色,一个能打十个,但是人不识字,就看不懂别人写的话,也没法读书增长知识……会过得很难,很容易被人骗的。”
长青皱着眉,瞥着薄薄的开蒙书册,眼里的嫌弃之色不加掩饰。
白迟疑了:“……你真的,很不想学吗?”
长青淡淡道:“我不想,有用吗。”
白怔了一怔。
“当然有用的。”她道,“你若真的不愿,可以不学;想学别的,也可以商量。”
白想了想,又道。
“任何人让你做你不情愿的事情,你都可以拒绝。只要你了解自己真正的需要,清楚每件事背后的代价,有勇气承担每一个选择的后果,你就可以做出任何选择。”
她补充了一句:“这是我师尊告诉我的。”
长青缓缓抬眼,铁灰色的眸子,将白衣少女完全映入。
良久,他垂下眼,低声道:“也没有,特别不想。”
他继续收拾起手上的碗筷:“等会,就开始吧。”
一个上午在长青的表情扭曲中过去了。他虽然武骨好得出奇,但是在读书认字上显然并没有类似的天赋——那种近乎天生的领悟力没有再次出现,他不得不皱着眉头艰难地记忆、用手在桌上描摹各种字形。
白托着腮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皱眉到快夹死苍蝇的表情,忽然道:“我想出一趟城。”
她这句话实在突兀,长青从字海中抬头。
“早上买菜的时候,你应该也注意到了。”白缓慢地眨了下眼,“京城的粮食供应,比平川城好得多。”
少年愣了愣,应了一声。
“沈宁跟我说,平川城是赋税重地,是天下的粮仓。平川城外的田地,今年几乎颗粒无收,京城竟然能好?”
白顿了顿,又犹豫地开口:“而且,市集上没有蔬菜瓜果……我总觉得,还是有点担忧。”
长青沉默了。过了会,他低声开口。
“是陈米。”
“什么?”
“市集上供应的,也都是,好几年的陈米。”少年沉声开口。
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
她站了起来。
长青合上书册:“我和你,一起去。”
白一怔,想了一下,摇头。
“你把这两页字认完,再扎两个时辰马步吧。等我回来,我教你一套掌法。”
长青皱眉,白却轻轻“嘘”了一声。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轻声道,“人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能够掌控的只有自己的时间——要珍惜光阴,用在最要紧的地方。”
长青眉头还是微蹙,似是欲言又止。但最终,他垂下眼帘,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京城有两个城门,一东一南。东城门对着的,自然是码头与运河;而南城门之外,便是京畿附郭。
白走出南城门,来到田郊。
此时已日近中天。
一眼望去,这里的比平川城外的村子要好得多。田地不再是那般毫无生机的荒芜,有一小片、一小片低垂的稻谷,看起来再过些日子应该就可以收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