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白跟着中年男人的引路,出了城门,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浅滩。
一艘不大不小、看起来普通又朴素的木船,正停在岸边。
中年男人止步,拱手:“到了,请姑娘上船。”
白打量着这艘船。
片刻后,她无声地走上甲板。
那个引路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月光洒在甲板上,船舱入口黑黝黝的,像是择人而噬的异兽。
白笑了一下,走进船舱。
仅仅是一步之遥,视野便一片漆黑。
下一瞬,无数破空之声乍然响起,然后便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像是很多小玩意掉在了地上。
黑暗中,白衣少女发出一声轻笑。
柔和的白光在她手心亮起,照亮了船舱。
她举步,向船舱深处走去。
明明从外看上去并不长的船,走了许久,却也走不到底。
白停下了脚步。
“真是简单,又巧妙……”她喃喃自语,“做这条船的人,一定天赋卓绝吧。”
少女突然伸手,往右侧舱壁上一推。
平平无奇的木质舱壁,在她掌下倏然洞开,昏黄光线瞬间泄入。
这是一个将门隐藏了起来的密室。
白挥散手中光团,走进其中。
用灯台照亮的房间正中,是一方卷轴书册堆积如山的桌案。
桌案后,坐着一个男人。
看起来年约三十,面容高华深刻,眉心有一道极深的褶皱。
他正垂眸喝茶,此刻察觉到异动,淡淡一抬眼,视线与白相接。
这一眼,极沉,极冷,仿佛万千威势,一瞬间倾泻。
白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就是传说中的韩相?”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会,不答反问:“异人来京,有何贵干?”
他声音低缓,却清晰有力,仿佛引发了空气的微微震动。
这极具磁性的声音,衬着他深刻清癯之面容、高华沉肃之神态,让白确信了他的身份。
“你就是韩相。”她肯定地开口,“难怪谢……还有别的世家子,那么忌惮你。你比他们,更像是真正的天骄。”
这显然是一句夸奖,但男人的神色,却倏然冷了下来。
他眉头微拧,眉心的纹路便显得更深,不言不语间便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男人放下手中茶盏,茶杯底落在桌案上,发出一道轻而脆的声响。
“谢家——平川城之乱,与你有关。”
肯定的语气,带着沁入骨髓的寒意。
白沉默片刻后,道:“……我正是因为这个,来找你。”
男人唇线深刻,唇边勾起的弧度却很淡,凝望着少女的眼神,有一丝森然的冷:“你在码头哗众引人注目,便是为了引我见你?”
白眨了眨眼:“我找不到你,就只能让你来找我了。毕竟,你好像是个厉害人物,肯定对我这样的不安异数,很在意吧。”
男人缓缓站起身来。
他坐时,已经显得脊背挺直,端正沉肃。此刻站起身来,藏青色的宽阔官服舒展笔挺,更显身形高峻。
高大的男人并不低头,只是目光冷然下垂,俯视着面前相对于他,可算娇小的白衣少女。
“方术之士,果然皆傲慢愚蠢。”
白一怔。
男人峻峭深刻的脸,冷冷地逼视着她。
“妖言惑众,怂恿骚乱,按律,当斩。”
白也冷下了脸色。
“是吗。谢家作恶的时候,你的律,在哪里呢?”她轻声道,“还是说,谢氏即使杀人掳掠,虐待欺辱,将一城百姓饿死,所作所为也全部合法?”
望着韩相铁青的面色,白衣少女丝毫不惧,冷冰冰地开口:“只针对弱者,不约束强者的律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威严。”
身在高位的男人面容绷紧,脸色数度变幻。
但他许久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直到白已经漠然移开视线,男人才低声开口:“你以为你做了好事吗?”
白沉默凝视着他。
“你只会害了平川城的百姓。谢氏狂妄贪暴,但毕竟根基深厚,只能徐徐图之,翦除羽翼。这般突兀作乱,只会让世家反扑,甚至让官府忌惮——”
男人平静的话语中蕴含着风暴,但这风暴却被少女一句话打断:
“他们相信你。”
“……什么?”
“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是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他们相信你。” 少女目光凛凛,如同千秋霜雪,“他们在遭遇不公的时候,口中念的是韩相,有个被打断了腿的书生,爬也要爬到京城来见你——我只想知道,他们信错了吗?”
男人沉默了。
寂静之中,灯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韩无策。”他淡淡道。
白露出茫然神色。
“我不名韩相。”男人冷冷看了她一眼,“我名,韩无策。”
“哦……”白呆了一呆,“就,就那个意思嘛……”
但她纯黑的瞳仁,突然微缩。
韩无策正在揉着右侧太阳穴,眉宇间有着压抑的烦躁之色。他被长长袖口遮掩的手,手型流畅修长,关节粗大,青筋明显。
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好精妙的隔绝术,难怪到了京城反而感觉不到……”
她声音很轻,韩无策听不到,但显然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
白衣少女忽然提高了声音:“其实,某种程度上我也挺擅长医术的。”
男人挑起锋利的长眉。
“我看你眉心皱纹很深,加上刚刚的表情……头痛很多年了吧?我可以替你诊治。”少女眨了眨眼。
韩无策幽邃的目光,淡淡地望着她,似乎在审量,又在揣度。
“不如我替你把个脉?”白走近了一步。
男人忽然一笑。
那是低沉而深邃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溢出的一声哼笑。
“那你,便来吧。”
他重新坐了下来。
白靠近桌案边。
男人虽然坐着,却也几乎与她一般高,淡淡睨着少女,眸光幽深。
白伸手,想去抓他的右手手腕,却被避开。
少女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