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圭头颅被斩落之时,谢明流便从高台软榻之上,猛然起身。
他脸色漆黑,望着天上乘异兽高飞远去的兽奴,拳攥得噼啪作响。
坐在他旁边的李婉婉,双眼通红、脸色苍白,低声道:“明流……”
谢明流望了她一眼,脸上煞气未消。
少女声音有些颤抖,也有些迟疑。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谢明流鼻尖微微一动。
他脸色渐变的同时,另一座高台上的周慎惊恐地大喊。
“火!火!你们台子底下,起火了!”
谢明流猛然扑到栏杆旁,看向高台的底座。
火苗正从高台底部燃起,席卷而上!
李婉婉紧紧箍住他的手臂,颤声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起火!”
谢明流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该死……”
斗兽场旁的高台,从来是谢家彰显财富的手段。
几百年来历经数次重建,但每次都会去满世界搜求最好的材料。
现在的高台,是用三颗参天巨松,直接伐断、切雕而成,巧夺天工,细嗅之还有清冽的松香。
问题是,再名贵的木头,也是木头。
火焰顺延而上,烧焦的木料发出噼啪的声响,一股带着松脂香的浓烟直冲而上,呛得贵族少女连连咳嗽。
底下的仆役惊慌地奔跑,有人在取水、扑火,但火势熊熊,不减反增。
谢明流一语不发,当即便要从云梯往下攀爬——却被李婉婉更紧地抓住了胳膊。
她颤声道:“明流,别扔下我。”
谢明流神色焦躁不耐,闻言深呼吸一口,方道:“不会扔下你。我在下面趟路,你在我上面,到着火的地方,我背你一起跳下去。”
李婉婉眼中含泪,点了点头,缓缓松开了攥着他胳膊的手。
高台之下,救火的人心急如焚,却手忙脚乱。管事试图指挥调度,正在扯着嗓子大发脾气,却收效甚微。
高台之上,王圭的台子现在已经空无一人,而坐在另一高台的周慎与程歇,神色各异。
周慎青紫未消的脸上,目瞪口呆:“为,为什么他们的台子突然……”
程歇神色有些复杂。
清俊的贵公子目光微动:“果然……谢府常年以明珠照明,不举火烛,灭火之事,绝少训练。”
周慎咂舌:“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赶紧下去吧,不知道火怎么烧起来的,待会咱们这台子也烧了怎么办!”
说罢,便自己率先从云梯往下爬。
程歇一顿,也跟着慢慢往下爬。
此时,谢明流与李婉婉也正在攀援而下。
但他们的行动并不顺利。
云梯也着火了,而且发出了一声让人心惊的脆响。
他们二人,才刚刚下了几阶。
谢明流往下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喝道:“快回去!”
李婉婉手忙脚乱地往上爬,谢明流将其往上一托,自己也很快回到高台之上。
下一瞬,架在高台上的云梯,便轰然倒塌。
“这些该死的……”贵族少年原本清越的声音已经近于野兽的低哮,“该死!”
谢、李二人都是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高台竟然也晃动了一下!
谢明流的眉头,已经拧出深刻的折痕。
他勉力维持着冷静,站在高台边缘,撑着栏杆朝下观望:“有根柱子烧得太狠了,看上去撑不住了,要断。我们得站到另一边,减轻这一头的重量。”
李婉婉在他身后,声音有些发抖:“可是……太重了,不管怎么站,不是都会断吗?”
少年沉下脸:“两个人的重量,还能怎么减?先站另一头!”
话音刚落,高台便是一晃。谢明流猛然失去平衡,竟然跌出了栏杆之外!
整个高台倾斜了一个角度,岌岌可危。
生死关头,谢明流快速反应过来,在坠落的一瞬,伸手扒住高台一角。
他挂在了空中。
少年咬着牙,慢慢伸出另一只手,扒住台面,一点点用力,将自己撑起。
他上半身终于超过了高台的平面,却发现眼前多了一双绣花的锦鞋。
李婉婉抱着一根栏杆,慢慢伸脚到他手前。
谢明流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用你,退回去。”
少女的眼泪簌簌流淌。
她无声地抽泣着,一脚踩在了他扒着台面的手上。
少女愧疚的神色,映在谢明流瞪大的眼中。
绣花鞋碾着他的手指,他的耳中甚至还传来了一声哽咽的“抱歉”。
剧痛之下,谢明流的手,没能再扒住高台。
下坠的过程很快,但又好像很慢,慢到少年足以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想问李婉婉为什么,但又觉得不必问。
她从来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如何做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
自己不也一样吗?世家有哪个人不一样?
坠落的贵族少年忽然大笑,不顾火舌的舔卷,在空中死死抱住了柱子——
原本便已经脆弱难支的台柱,瞬间断裂。
高台,坍塌了。
周慎和程歇已经爬了下来,但此刻,二人都不动了。
他们仿佛被钉在原地,看着转眼之间,那娇美的贵族少女,从高台坠落到地上。
周慎呆呆地退了一步。
白中带红的浆液溅到他胸前,他浑身抖得像筛糠。
程歇从地上惨不忍睹的碎块上移开视线,望向抱着头摔落在地的谢明流。
少年侧躺在地上,看上去人还是一整块,也没有被坍塌的高台砸中,却同样一动不动。
谢府的各种仆役,全都凝固了。
程歇朝那边走了一步。
却见生死不知的少年,慢慢站了起来。
程歇顿住了脚步。
谢明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垫在下方的左手臂明显骨折,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知道还有什么内伤。
但是他站了起来。
他还活着。
少年跌跌撞撞地、朝兽园的出入口走去,走得越来越快,近乎于奔跑。
仆役们回过神来,纷纷跟了上去,惶然地呼喊着:“少爷!”
程歇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家新家主远去的身影,又看向已经倒塌的高台。
高台还在燃烧,火势已经变小——已经没什么可以燃烧的东西了。
已经烧焦了的台基底部,有什么爆开的痕迹,还有一条黑色的细线拖在地上,像是什么烧焦后留下的黑色粉末。
清俊如竹的贵公子走到旁边,以鞋底,缓缓碾去这些痕迹。
周慎茫然道:“程歇,你在干什么?”
青年闻声回头。
他脸上表情温和担忧,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一如往常:“没什么。我们也快些离开这里吧。”
周慎愣愣点头,转过身,忧心忡忡:“要变天了……怎么会这样……”
在周慎转过身的刹那,程歇袖中,闪现一缕寒芒。
天色阴暗至极,黑云密布,如同不祥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平川城。
白和沈天弃正在城中某建筑的楼顶。
畸人神色凝重地站在屋脊上,从高处望着城中。
城中满是硫磺的气味,火光与硝烟照亮了阴暗的城。到处是奔逃的平民,也有人趁乱在其中哄抢,互相推搡;满大街的士兵,还在中邪一样地舞动,但是没有人敢去动他们;谢府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里面乱哄哄的,连门口的护卫都不见了,不少饥民涌了进去。
“先前的爆炸,是你做的?”他忽然道。
坐在他脚边的白衣少女,忽然发出了一个轻笑。
那笑声虚弱,却依旧清晰。沈天弃皱眉看向她,发现少女脸上的透明已经不止于半边脸颊,而是已然漫上了眼睛。
瞳仁纯黑的左眼,布满冰霜,像是没有生命的琉璃珠一般。
少女仿佛对自己的异样毫无所觉,笑着开口:“不算是我。我只是帮了某个人一把,让她带来的雷霆,可以扩散到全城罢了。”
白凝望着这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混乱,却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斥着勃勃生机的城。
“这座城,必须改变。”
少女顿了顿,视线慢慢转向他。
“从让谢氏灭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