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免除佃租,开仓救济。”
露天的温泉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道,蒸汽氤氲,与燃烧的香料气味融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倚靠在温泉石旁的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你就不能等我沐浴完毕?”他缓缓开口,语调责备,却又带着点莫可奈何的意味。
近百颗夜明珠点缀在池畔,柔和的珠光映出少年白皙光洁、挺拔强韧的身躯。微微卷曲的黑发被水打湿,色泽浓丽,贴在他精致至极的白玉般的侧颊,对比鲜明得惊心动魄。
“难得没下雨,在这放松一下,你就来吵我。”谢明流斜斜睨了池边的白衣少女一眼,哼了一声,“也就你敢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白垂下眼。
“我本不想打扰你沐浴。但是,江湾村的人们,快要活不下去了。”
她轻声解释着村里的情况,包括连连的暴雨、荒芜的稻田,饥饿困穷的农民,以及残暴狞恶的收租人。
谢明流淡淡听着,时不时慢慢撩水,慢条斯理地擦洗,一直没有吭声。
等白衣少女说完,他才淡淡道:“过来。”
白微怔。
谢明流回头,瞥了她一眼,又移开视线:“替我更衣。”
“……帮你穿衣服,你能帮他们吗?”
少年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在跟我谈条件?”
隐约察觉到少年不太高兴,白犹豫了一会,走到池水旁。
赤裸的少年站起身来,少女迅速移开视线。
谢明流笑了一声。
“谢家哪个侍女都比你淡定。”尽管说着类似嫌弃的话语,但是他语调揶揄,原先隐约的不快好像也消失了。
白垂着眼,在旁边横木衣架上随手扯了一件,笨拙地将其快速罩到少年头上,然后一把将他裹了一圈。
她松了口气,却看到少年面无表情的脸。
他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声音里满是忍耐:“我身上都是水,你直接给我穿外袍?”
白愣了愣,迟疑地看了下四周:“要……先擦擦吗?”
谢明流深吸一口气,指着一件看起来就柔软吸水的宽大袍子:“先穿浴袍。”
“抱歉,我不知道这些。”白走过去,取下袍子,讷讷开口,“我一直……过得很粗糙。”
身后安静了片刻。
过了会,赤足踩在地上的轻微脚步声响起。
一双带着水气、温热强健的手臂,从身后轻轻扣住了她的腰。
“都跟你说过了,让你别管乱七八糟的事。”贵族少年脸埋在她的发间,低声道,“老实呆在谢府,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白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过了会,她开口了。
“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做到呢?”她的声音有些涩然,“靠抢吗?”
谢明流缓缓直起身。
他拧着眉,眼眸微眯:“你在说什么?”
白伸手掰开少年扣在她腰间的手臂,回身,直视着他。
她的眸光纯黑,清亮,定定地望着他。
“你胃里的宝物,是你父亲,从一个农户——一个弱书生那里抢来的吗?”
谢明流脸色有些沉:“你听谁说的。”
白没有回答。
她闭了闭眼:“上次在你家地底的府库里,你说,万幸领地中有农户献上宝物,你才捡回一条命。”
“我当时没有想明白,只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我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那个东西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宝物。如果不知道它的价值,不可能将其送给大人物。而如果知道它的价值……谁会愿意无偿送出这样的宝物?”
少女声音清冷,有如玉石相击,将原本暧昧氤氲的气氛,砸得粉碎:“我为了和你交易,做出了付出重大代价的准备。但我没想到,谢家夺取它的手段——”
谢明流打断了她,声音极为低沉:“你是说,我是个强盗?”
白抿了抿唇,方道:“是你的父亲——”
“谢家把土地租给他们耕种,本来就需要他们上贡揽田!”谢明流眉目冷厉,再度打断了她,“田地有限,农户却多,不上贡物品,凭什么把田租给他们,而不是别人!如果你没有常识,就去多问问,有种普天之下都有的规矩,叫作献纳!”
他呼吸有些急促,许久才平复下来。
“贪婪浅薄,愚蠢弱小。却总是腆着脸,总觉得世间都是欠了自己的,所有人都应该让着他们。”少年冷笑,“这就是小民。我劝你,别被他们骗了。”
空旷的露天浴池,一片寂静。
白紧紧攥着手中柔软的浴袍,沉默。
过了会,她轻声开口。
“我不知道你说的贪婪浅薄,愚蠢弱小,指的是什么。我只问你,你的父亲,强行抢走了别人的传家宝,连一个铜板都没给他,让他的妻子活活饿死了——这是真的吗?”
“我都说了那是正常的献纳!”少年怒意勃然,湿透的华服衬着俊秀容貌,气势令人心惊。
白衣少女低下了头。她乌发散乱,白衣今天被雨淋湿,如今又干结成块,看上去狼狈不堪。
但她开口的声音,依旧轻而无惧。
“谢家也正常地打断了他的脊骨,让他下半辈子只能做个瘫痪的废人吗?”她问道。
谢明流沉默许久,然后,忽地一声冷笑。
“看来,就算我拿出田契也没用。”他傲然抬起头,漂亮的眉眼间一片凛冽,“你也不关心这些刁民闹了什么事,是不是自讨苦吃。你只是向着这些,这些……”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竟然有些卡壳。
白左臂揽着浴袍,有些疲惫地用右手揉了揉额心:“我相信你能拿出契约。但你觉得这个契约本身,合理吗?公平吗?”
谢明流死死盯着她,神色有些古怪。
“合理,公平。”他嗤笑起来,猫儿般的眼瞳微眯,神色倨傲,“你告诉我。世代贫寒的农户,靠什么得到的那宝物。纵使是他祖上传下来,那又如何?他祖上不也是捡来,偷来,骗来,抢来!他就配拿着它吗!”
白沉默了。
她垂着头,表情沉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少年嘴角微勾,表情嘲讽,却带着胜利的愉快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