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但白日的乌云仍未散去。明月被遮住大半,让夜晚更加阴翳,夜风也更为清寒。
白衣少女坐在屋檐之上。
散碎的月光洒在她被风吹乱的乌发上,却照不亮她低垂的脸。
她身下的房屋中,少年人清越冷淡的声音隔着砖瓦传来:“我休息了。”
“嗯。”少女应了声,“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谢明流似乎沉默了一瞬,道:“答应我的条件,你就可以不做这夜间护卫。”
白没有吭声。
屋中似乎传来幽幽的叹息。
“罢了。”贵胄少年轻声道,“给你点时间,你好好想想。”
白轻声嗯了一下,也没有管对方是否能听到。
但屋中的动静渐渐消失了。
少年应该是已经睡下了。
白衣少女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顶,风幽幽地吹着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她伶仃的身形。
她正望着自己解下包裹布条的左手。
冰一般透明的肤与肉,延伸到衣袖之中,在昏暗月光照耀下,依稀可辨里面的血管和骨骼。
“只要得到那个东西,就不会再恶化下去。”夜风中,她自言自语,声音几乎要被风吞没,“可是……”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天渐渐亮了。
在屋顶吹了一夜寒风的少女,慢慢站起身来。
红日跃出地平线,夜间沉寂的豪门府邸,逐渐开始恢复了生气。各色仆役与侍女,都纷纷起床,开始新一天的劳碌。
白站在屋顶,望着初生的红日,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足尖轻点瓦檐,一跃而起,步入空中——朝着谢府外的方向。
与白所猜测的不同的是,屋内的少年,也一夜都没有休息。
他在床边坐了一夜,垂着眼,把玩着手上的扳指,面无表情。
在天亮时分、琉璃瓦轻响的那一刹,少年抬起头,望着屋顶。
但是那一响之后,就没有声音了。
谢明流顿了顿,缓缓站起身来。
他没有去书房处理事务,也没有去唤人准备早膳,而是兀自穿过半个谢府,在沿路各色人等惊恐慌乱的行礼问安中,来到了一处奢华院落。
对着面带不安迎接他的侍女,谢明流淡淡道:“我有事见母亲。”
侍女讷讷应了,进了院里。过了一会又出来,低眉敛目:“夫人……请您进去。”
谢明流顿了顿,但还是抬脚,跨了进去。
飘拂的垂幔之后,一位体态丰腴的贵妇人衣衫不整,睡眼惺忪,正侧躺在床上。
床下一位年轻清俊、身上并无多少布料的男子跪坐于地,替她修剪着脚趾。
谢明流步入房中,双目低垂,并不看向帐中。
女人笑了笑,染着蔻丹的手指撑着娇美的脸颊:“我儿,今日怎么想起来见我?还在这么大早上。亏得我今天醒得早,不然你可要好等了。”
谢明流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
“无妨。”女人懒懒道,“王家的女人,要忍受家里那些男人们自以为是的吹嘘,已经够烦了。”
她伸出长长的、修剪精美的指甲,轻佻地勾开年轻男人的嘴巴:“所以我不喜欢男人多话。”
年轻男人温顺地张开了嘴——他口中应该是舌头的地方,空无一物。
屋里飘散着甜腻到让人头脑发昏的气味。
谢明流脸色有些紧绷,似乎不太适应。
王氏的贵族女性轻笑一声,收回了手:“到底怎么了。那狗东西死了,你不是该忙着你的继位典礼么?那几家的人,已经过来了吧?怎么,想要我帮你?”
谢明流慢慢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想向母亲,讨一样东西。”
王夫人挑眉:“你有什么东西需要向我讨要——哦呀。”
她神色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女人缓缓撑起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年:“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啊。”
谢明流抿着唇,眸光微闪,没有答话。
王夫人笑了笑。
那是有些傲慢,又有些落寞的笑容。
“没关系,我明白。”
她伸出手,抚摸着床下男子清俊如竹的面容。男人温顺地闭上眼,任她抚摸。
“你我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贵妇人的嗓音柔腻沙哑,恍若搅拌着细细砂糖的甘泉,“反而更加难以遇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但没关系。”她望向自己的儿子。
多么漂亮的少年,又有如此显赫的家世。
“你是谢王二家联姻的造物,真正的天骄。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今天没有下雨,但云依旧沉沉压得很低。白衣少女走在街上,神色郁郁。
整洁而空旷的街道不能给她带来任何松弛感,白越走越快,直到走出了平川城,来到了城郊,才在草木与河流的清新气味中,深深地呼吸。
她缓慢地吐息,脚下却漫无目的,只是顺着河流走着。
但走着走着,白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地方。
这里已经靠近江湾村。
——她曾经在这里,遇到一个自称姓黄、是个商人的年轻公子,还解决了几个山贼,埋在了这里。
白衣少女的足尖,无意识地在泥土上轻碾。
她神色有些恍惚,过了好一会,才发现一个正在偷偷溜走的身影。
很熟悉。
是上次,那挖蚯蚓的孩子。
此时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不再缓慢地蹲着移动,而是撒丫子奔跑了起来——他手上挎着的篮子一下下撞在他腰间,有什么东西被颠了出来。
白想要喊住他,视线却不由自主被颠出来的东西所吸引。
她弯腰,伸手捡了起来。
是一枚小小的螺蛳。
小男孩拼尽全力奔跑,一直跑到一方破屋前才停下。他艰难地喘了会气,正要迈入家门,却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身影惊得差点岔了气。
白衣黑发的美丽少女将一枚螺蛳放入他篮中:“你为什么见到我就跑?”
小男孩没有因为她的举动而放松警惕,抱着篮子瑟瑟发抖,极为恐惧地盯着她。
白看了一眼,篮子底部只有几枚螺蛳,和水草。
“你捡这些干什么?”她茫然,在触及小男孩的惊恐眼神时,这份茫然又加剧,“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小男孩正要说些什么,白却听到屋内传来一些动静。
她迷惑地皱眉,想了想,抱着小男孩躲在墙后,捂住他的嘴,同时制住了他微弱没有力气的挣扎。
怕小男孩窒息,她没有很用力,因此孩童哭泣的声音隐约还是透了出来。但屋里的人,根本没有听到这点微弱的声音。
两个中年男人在大吼。
“你们家拖欠多久了?去年就拖,今年还拖!是不是不想要这块地了?”
“妈的,上次还敢跟爷动手!反了你!”
器皿被砸碎在地的声音,伴随着女人微弱的话语。那声音太过轻弱而含糊,即使白侧耳聆听,也没能辨认出她在说什么。
“这次倒是病歪歪的。怎么,终于没力气了?”
“饿狠了吧?瘦成这样,看着就倒胃口。”
“不止是瘦,脸也糙,皮子也糙。地里干活的女人就是不行。”
男人们粗俗地咂嘴,又传来各种叮呤咣啷的声响。
白神色冷了下来。她松开了手,正要行动,却瞬间感觉到手掌有些湿润——小男孩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打在她手上。
小男孩哭得比上次更加绝望,却自己紧紧捂住了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白愣住了。
她看着这个孩子异样的举动,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屋里的动静还在继续。
“但也能用用吧。凑合一下。”一个声音突然道。
“说得也是……”一个声音不怀好意地开口,“我说你。想不想吃东西?”
布帛撕开的声音,女子近乎崩溃的叫喊——白已经一瞬间冲到了屋内。
她将扑在破旧床榻上的男人直接拎起,当场扼断了其颈骨,同时将另一个呆住了的男人一脚踹翻在地,脚用力踩住其后背。
少女苍白清丽的脸上,全是煞气。
“你们,是哪里来的畜生?”
男人在地上哭嚎挣扎,并不理会她的问话,白加大了脚上的力度,沉声道:“说!”
“我们是照章办事!照章办事!你是什么人!你敢得罪谢家——你怎么敢动我!”男人大喊大叫,同时高声呼喊,“救命!快过来!有人反了天啊——”
白沉了脸色:“你在叫谁?”
忽然,她一抬眼,扭头望向墙壁。
这破旧不堪的茅屋,根本隔不了什么声音——因此,屋外隐隐约约传来的叫骂与狞笑,传入了她的耳中。
“隔壁……?”她喃喃。
来不及多想,白一脚踢在其后颈,将其踢昏,又冲出了屋外。
她辨认着风中传来的声音,来到了西边一间门户大开的破旧小院里。
破烂屋中,发霉的床褥上,坐着一个极为消瘦憔悴的中年男人。
他身上漆黑油腻的被子,被站在一旁的矮壮男人掀开,而那人正在对其同伴哈哈大笑:“看看,我们把这瘫子吓尿床了啊!”
空气中弥漫着种种混合在一起的异味,而那憔悴的男人浑身发抖,脸皮涨得发紫,怒目圆睁,眼球暴突,嘴唇已经咬烂。
那两人笑完之后,突然发现了身后的白衣少女,神色都是一顿。
“哪来的小娘皮?”
矮壮男人果断扔开被子,搓了搓手,不怀好意地盯着白衣少女,正要走过去。
而另一个瘦高些的人却拽住了他,小眼睛打量了一下一身雪白、乌发披肩的少女,表情有些古怪:“等等。”
“我听我三舅说了点谢府贵人的秘事……”
他跟矮壮男人小声嘀咕了几句,而原先一脸不怀好意的男人,表情也迟疑起来。
白脸色沉如寒冰,每个字都仿佛凝出冰碴:“你们在干什么?”
矮壮男人哼了一声,虽然有些忌惮,却也透着不服:“就算您是贵人眼前的红人,也不能打搅我们干活啊。我们可是照章办事,收不上来租,我们也要掉脑袋的。”
“……”白沉默半晌,还是低声道,“给谁?”
瘦高男人皮笑肉不笑:“您这话说的,当然是给谢家啊。”
他扫了一眼坐在肮脏床上的男人,啧了一声:“这书生,拖欠了好几年了,按这利滚利,早该把他卖了抵债了。可他偏偏是个瘫子,什么活都干不了,看着又磕碜,卖也卖不掉。”
白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什么都拿不出来,你们还在收什么?”
矮壮男人以震惊的眼神看着她。
他嚷嚷起来:“听听,多新鲜!没钱就可以不还钱?吃不上饭就可以不交粮?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租了谢家的田,交不起租,难道就这么算了?!”
憔悴的男人低吼:“我明明已经退了租——”
矮壮男人掏出腰间的鞭子,用力抽了一下地面,啪地一声脆响。
“我听你放屁!今年的税再收不上来,我们都得完!今天就算是把你宰了当两脚羊卖,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