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夜晚过后,第二天,天罕见地晴了。
谢明流没再驱赶她,白甚至获得了自由出入他院子的特权——以护卫的身份。
虽然,他说话时依旧矜贵冷傲,昨夜那个一时失控、伏在她肩头痛哭的少年,仿佛是毫不相干的别人。
“昨夜之事,是有刺客行刺我与家主,你保护了我,家主不幸身故——你明白了么?”他淡淡嘱咐,见白懵懂点头,又道,“最近我有很多事要忙,白天不要跟着我。晚上你替我守夜。”
“至于你要的东西——”他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等我忙完这段时间以后。”
总算是看到了希望,白愣了一下之后,大力点头。
谢明流似乎怔了一瞬,仓促转身,匆匆走了。
于是白天的少女,成为了府里的大闲人。
她在府里乱逛,却只招来了更多异样目光,以及各种阴阳怪气。
所以,她决定上街走走。
在山里遇到这位谢家少爷之后,她几乎是腆着脸强行跟进了谢府,但那之后一直想办法与之拉近距离,根本没有时间出府看看。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平川城。
藏书阁里的畸人告诉过她,平川城是一马平川之地,土地肥沃,因此是整个启朝——当今天下的朝号——最为富庶的大城。
白走在街上,忍不住自言自语:“富庶么……”
暌违多日的阳光照在大道上,道路宽敞干净,横平竖直,皆以青石铺成,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大多冠着谢氏的名号。酒楼茶肆,客栈旅驿,贩卖的东西从字画古玩到陶器铁器,从绫罗绸缎到棉麻染料,从药材山珍到米面粮油,可谓应有尽有——白衣少女像是从山里出来的野人,每家店都要好奇地凑上去看看,又在伙计投来目光的时候一瞬间飘到远处。
没过多久,她意识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没什么人啊。”白咕哝道。
大部分店里,只有若干伙计托着腮,呆呆地坐在柜台之后,没有一个客人。
而路上,也只是偶尔有人挑着货担走过,还有一些穿着谢府服饰的家丁在走来走去,似是巡逻。
“人都去哪了呢……”白忍不住四处张望。
突然,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手上挎着一个巨大的篮子,款式普通、质料粗糙的黑色劲装勾勒出其宽肩窄腰的身形,黝黑肤色依旧不掩其俊逸眉目。
那双极为罕见的、铁灰色的眼睛淡淡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便果断移开了视线。
白却开心地一步跳到其身前:“长青?你怎么出来了。”
斗兽场的兽奴少年理也不理她,脚步微侧,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白不以为忤,又转身跟了上去,好奇地望了望他的篮子:“你买了——好多生肉?”
篮子里盖着油纸,但依然露出些许内容,全是带血的新鲜生肉,不知道是什么肉类,散发着相当浓烈的腥气。
白看了一眼他挎着篮子的姿势,以及绷紧的肩臂线条,下意识道:“这恐怕有三十……斤?你吃得了这么多吗?”
长青脚步微微一顿,斜睨了她一眼,铁灰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漠的讥讽。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加快脚步,离开了平直的大道,拐入了小巷。
白愣了愣,跟了上去。
但小巷并不好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巷子弯弯曲曲、构造杂乱,还因为地上有着大量的障碍——
人。
巷子的角落,甚至狭窄的路中间,都横七竖八地坐着人,躺着人。
一眼望去,分不清男女老少,全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和满是垃圾秽物的地面几乎融为一体。虫蝇嗡嗡飞舞,却没有人挥手驱赶。
一身白衣的少女,踏进这里的一瞬间,便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视线。
麻木的,阴暗的,冷漠的。
白骤然怔住。
长青已经消失在混乱的巷弄中了。
少女放慢了脚步,以免不小心踩到地上的人。她有些茫然地望着这里,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停下。
四处是肮脏邋遢的小巷,仿佛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而身边、脚下,都是她在谢府从未见过……甚至在她隐约模糊的记忆里,也从未见过的人。
她呆呆站在遍布异味的小巷中,一时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突然,一只小鸟吸引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只小小的、灰不溜秋的麻雀。很瘦小,毛羽蓬乱,声音细弱,但还是在努力地扑腾,掠过她的身前。
白朝麻雀伸出手。
麻雀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朝自己的目标飞去。
它飞啊飞,白望了它一会,也跟着它,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
最终,这只小麻雀停到了一个黑黄色的鸟窝里。
它扑腾几下翅膀,安心地蹲在了窝里,头缩了起来。
白怔怔地望着这个鸟窝。
这个鸟窝,动了动。
不是麻雀动了,而是鸟窝动了。
鸟窝之下,竟然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在其抬脸的一刹那,白意识到,这是个小女孩。
鸟窝根本不是鸟窝,而是她蓬乱脏污、打结成一团团的头发。
对方黑黝黝的眼睛从蓬乱打结的头发下,盯了过来。
“你有吃的吗?”
声音细弱稚嫩。
白沉默了一会,缓缓摇头,声音微不可闻:“对不起,我……没有。”
小女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后仰,靠在墙上,注视着从墙上洒下的阳光。
干巴瘦小的脸上,神色空无。
白衣少女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了。
忽然,一个干硬的馒头,被扔到小女孩面前的地上。
小女孩一愣,但随即,在周围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猛地扑向那个馒头,根本来不及咀嚼,狼吞虎咽地将其囫囵塞了下去。
白愕然。她回身,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是长青。
黝黑而冷漠的少年仍旧提着那个巨大的篮子,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明明已经走远、却又折返回来的人不是他。
白张了张唇:“……谢谢你。”
长青已经再度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这次,他走得慢了很多。
白愣了愣,小心地跟了上去。
她跟着少年穿过曲折的小巷,视野渐渐宽敞起来。
但看到眼前的巷子时,她微微一怔:“这条是死路——”
话音未落,走在她前面的少年猛然转身。
他右手依旧挎着那个巨大的、装满生肉的篮子,左手却砰地一声,撑在了墙壁上,将她困在墙壁之间。
少年比她高上一两寸,但深色的肌肤、刀削般的轮廓,以及铁灰色的冰冷瞳仁,都极具压迫感。
他干燥开裂的唇轻启:“不许,再,跟,跟着,我。”
白呆呆地看着他,眼睫缓慢地眨了眨,迟疑地开口:“……原来你不是哑巴?”
少年原本便黑的脸色更黑了。
意识到失言,少女果断道歉:“抱歉,我从来没听过你说话……他们又喊你……不,总之是我的错,抱歉。”
长青看了她一会,冷冷道:“别再,管,管我。不,不然,让,让你,你……”
声音依旧是冷漠的,但话依旧是打结的。
白等了一会,还是没等到句尾,忍不住问道:“让我怎样?”
少年涨红了黑脸,脖子上也鼓起了青筋,但是依然说不完整,只肉眼可见地呼吸粗重起来。
白一呆,随即恍然:“你有口吃啊。”
她认真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别紧张,慢慢说。我不着急。”
长青铁灰色的眸子瞪着她,神色古怪,仿佛噎住。
他深呼吸了几口,一字一顿地开口:“一个,馒头,都,都没有。你,你能,救,救谁?”
“……”白张了张嘴巴,但又慢慢闭上了。
长青放下了撑在她身边的手臂,扭身,举步要离开。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从身后拉住了。
白衣少女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腕,抬眸看向他,语气平静而坦然地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话语:
“我确实太弱了。我救不了你,所以,请你救救我吧。请你当我的徒弟,救我出苦海。”
长青哑然。
过了很久,他只说了三个字:“你,有病。”
少女直直望着他:“嗯,我有大病。”
“……”
少年似乎无言以对,努力地抽着手,白衣少女看着柔柔弱弱,抓着他的手腕却如同铁箍,竟然抽不出来。
长青咬牙:“你怎么,耍赖——”
“因为你真的很有天赋!我最不想看到美玉蒙尘,你明明可以摆脱现在的生活——”白也倔强起来。
话音未落,附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是年轻男子的调笑声,和年轻女子哭泣求饶的声音。
而且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声音的主人竟然拐进了这条死路之中。
一个锦绣衣冠的青年公子,半搂半拖着一个布衣荆钗的年轻女子,不顾对方的挣扎,在对方满是泪水的脸上猛啄了好几口。
他似乎没有想到巷中还有人,眯起了眼睛,年轻女子抓住机会一把推开他,跑到了巷子深处。
但是这条巷子另一头是堵死的。
年轻女子发起抖起来。
很快,她反应过来巷中还有别人,在黑衣少年和白衣少女二者间来回看了一会,便果断地躲到了长青的身后,哭道:“救命!”
长青被她拱了一下,面无表情。
白在这两人出现时,已经放开了攥着长青的手,此时正站在长青身后,打量着这个青年贵公子。
对方似乎二十多岁,容貌尚算端正,高冠博带,衣裳华美,十个手指上都是镶嵌着宝石的扳指,耀人眼目。
然而即使是珠光宝气,也掩不住此人脸上那种常年纵欲留下的松垮神情、青黄肤色。
他抽出一把折扇,懒洋洋地打开,斜睨着长青。
“你要多管闲事?劝你,别。”
长青顿了顿,扯下年轻女子抓住他胳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