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各宫室都挂上了宫灯,映着琉璃瓦光华流连。
自太/祖皇帝驾崩,新帝登基三年以来鲜有盛事,光禄寺自是卯足了劲对待每一次差使,此次虽说是小宴,却也在席面上下了不少功夫。
来的人也并不算少,除了豫王父子还有许多他觉得面熟但对不上名字的人,已经三年没应付这种场面的庄随着实有些不适应。
庄青水和一众命妇贵女都在后宫,珉王和世子庄悯都在帝王身侧,既方便交代差事又彰显尊荣。庄随不乐意搅和进那些枯燥乏味的正经事中,便趁赵珩不注意钻进了一处偏僻的宴席中。
左右官员张口“兄台”,闭口“贤弟”的,听得人耳花。他不惧别人打量,随意朝左右拱手就算见礼。
宫里的点心他可馋了很久,庄随捏着雕成花儿鸟儿的糕点一口一个不亦乐乎。旁的官员看他面生,又沉溺于口腹之欲,既不好打扰也没了结交的心思——哪有人来了宫宴还贪图一两口吃食的?
愣头青不可与交!
殿堂里歌舞颂德声不断,这个比武那个敲鼓的,庄随生生把自己给吃撑了。他在案下揉着肚子,见左右都忙着敬酒没人注意,翻身出了大殿。
“跑哪儿去?”
庄随喝了点酒,正聚精会神地思量着门前两条道该走哪一条,突然间就听身后传来一句凉凉的问话,还被人扯住了后领子。
赵将军扯了人后领子不算,还要提溜着左右晃那么两遭,直把人家一个金尊玉贵铁板钉钉的小郡王当成了自家的狸花猫。
庄随本身还有余怒未消,此刻没有好脸色给他。
想起今日下午赵珩来王府宣陛下口谕时,还专门在王府宗祠外面等庄随出来。
被关了快两个时辰,只有果子和点心作伴的庄随简直把他当个救苦救难的菩萨那样看,结果却被庄悯一句话打破了幻想。
他正要快步踏上马车好表示出起码三天不想搭理告状大哥的决心,庄悯就先他一步上了马车,然后看到了小几上的装书匣子。
世子殿下当即冷笑出声:“赵珩送的?”
庄随绷着脸点头。
“他倒是能掐会算,连爹要罚你都算得出来,还能找出几本书给你充门面。”
庄随瞪圆了眼睛:“连他都知道爹要罚我?”
庄悯一句话说得含沙射影:“他如何不知?你当真要好好谢谢他,托了他在御前说情的福,要不然你恐怕没这顿宫宴吃。”
庄随气得手抖,难怪他们在城门分道扬镳时,庄悯和赵珩会是那副不同寻常的情态,原来是两个人都知道他有一遭劫难,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提醒他,生生让他掉进了陷阱里。
自此,一路上深感“世人皆欺我谤我毁灭我”的庄随装了一肚子的闷气,谁也不理会了。
而赵珩骑着马,眼见虽然千依百顺、柔情蜜意说不上,但也差不了多少的庄二公子一夕之间变脸比翻书还快,也不禁感到了落差。
这一落差,就落差到了宫宴上。
赵珩一眨眼就丢了这只小狐狸的踪迹,好不容易才在红的青的、满殿衣冠里找到庄随的身影。
庄随正对上赵珩陡然放大的脸,心跳霎时吓快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暗道一声晦气,强撑出三四分气势:“松开小爷!”
还没问个明白,赵珩自然不肯松手,他轻笑两声,一双黑极的眼瞳被檐角宫灯的暖光染上了一圈暗红,平添了几分煞气。
赵将军长眉一挑:“问你呢,跑哪儿去?”
“关你什么事?”
“知道今夜宫中当值的是谁么?你今日乱窜冲撞了哪位,又或是被哪个冲撞了,那罚得又会是谁?”
赵珩话里话外都是怪庄随连累他办差不利的意思。
他将两人间本来就短的距离再度缩短,庄随没压住势,脖子往白毛领子里缩了缩,一张灵秀清俊的脸登时染上了一层薄红——被一口进不得又出不去的气给堵红的。
庄随被他逮住了跑不掉,又平白觉得自己理亏,好半天才低声哼哼唧唧:“我没想惹事,我就是积食,出来走走消食。”
赵珩得了回复,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的应了声,终于高抬贵手饶过了庄随备受蹂躏的后领子。
赵将军屈尊降贵地替珉王府不大聪明的二公子理了理衣冠,袖袍一挥就往宫殿里去了。
庄随这边还喊:“当值还不守好宫门,你信不信我告你一个玩忽职守?”
“告去罢,”赵珩回头冲他一笑,“左右我又不在宫里当值。”
庄随如遭雷击般站在原地,被浸了两杯酒的脑子总算是开了窍。他一个正二品的骠骑将军,又任着前军的都督佥事,哪用得着管这宫宴里的当值不当值!
真是猪油蒙了心,促织进了耳,黑云遮了月,我庄随瞎了好大一双慧眼,踩进了这大王八的陷阱里,被他拿捏在手心里耍弄!
庄随兀自气得手抖,没留神被一个黑影子蒙住了眼。这人手劲没大没小,一下打在他的眼睑上,疼得他眼泪都要下来了。
“谁?!”
一而再再而三,庄随气得要呕出血来,怎么一回这应天府就诸事不顺呢?
“诶?”后面这人见他真动怒也慌了神,急急忙忙松开手,转而揽住了庄随。
姜简现了原型,不大好意思地拜了拜佛:“真吓着你了?兄弟给你道个歉,顺顺气啊。”
这位名姜简表字旭舟的兄台,原是和庄随那一伙玩在一块的,凭着他爹户部尚书的面子和自个儿玩得开的性子,也算应天府城年轻一代里排得上号的膏粱子弟。
大虞建朝不久,宗亲和朝臣的界限还不十分明确,宗室子和官宦子也就无所谓关系亲不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