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挂着温和的笑意,摆出了五篇策论让他抄不完不许睡。
“你若是抄不完,”赵珩这厮假好心地为他泡了杯浓茶,“明天夫子让我代打手板的时候,我可不留情。”
庄随眼含热泪,在深夜奋笔疾书。
而在他旁边支着下颌,眸中含笑的赵珩,仿佛飘然走出了那个春夜,又坐在了他的旁边。
七八年后的庄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莫名有些心虚,就好像夫子讲学时偷懒睡觉被人抓住了一般。
他只能想起大概是个威逼利诱控制异族的手段,更深的却不大说得出来了。
赵珩似乎并不一定要庄随答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有些不安分的马头,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其上额带、鼻带,落到颊带、咽带,最后指尖点在衔和镳上:“羁,马络头也;縻,牛靷也。羁取牵制之意,以武镇之;縻取安抚之意,以资慰之。你这一路来正是春耕的时候,见过不少农人田地吧。”
“何止,”庄随眉飞色舞地比划,“还有耕牛,这么大一只。”
“体型庞大的青牛怎么会为人驱使,甘愿耕田犁地呢?”
“那还用说,青牛性情温厚。老子他老人家都能拿来当坐骑,耕田犁地自然也不在话下。”
赵珩刚刚还摸过马头的指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在庄随的眉心:“我刚刚跟你说过的牛靷又丢到哪儿去了?”
“穿环牵靷,因势利导,再凶猛的脾气也该驯服了。”
庄随见赵珩眸光凌厉,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就好像他口中那个该被穿环牵靷、因势利导的不是寻常农人都要用到的耕牛,而是什么环伺在侧的虎狼,凭空掀起一丝硝烟。
他自然还有未尽之言,建元帝有意开设马市,再现唐汉牵制异族光景。而豫王战事一毕就上奏请回京祝寿,想必也有这个原因。
豫王想将这个马市开在他的属地。
帝王却想将马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赵珩是天子嫡系,他深知主弱臣强更不是个好兆头,更何况如果豫王遂了意,必然会派亲信驻守马市。
赵珩的目光掠过山峦看向北方,可他却想争一争这个位置。
武定侯府仍有血仇未洗,纵使是为了建元帝登基而回京稳定局势,他也从未熄过再返北疆的心。
“就像我养飞得高和娇娇那样吗?”
赵珩知道先帝喜欢庄随,什么好东西都给他留一份,连自己的猎犬下了崽都取好名字再赐给了他,但是前者的名号他却没听说过。
“飞得高?”
“是我养的鹰,”庄小公子颇为自得道,“我平常给它们喂食都是挑的新鲜的牛骨肉,它们吃饱了便不会闹腾伤人,而它们不听话时,我就斥责它们而且只给吃粟米粥,它们自然就知道自己犯了错。等我带飞得高和娇娇出去打猎的时候,表现好的就加大餐,这样就会激起它们的好胜心,下次就可以追到更多猎物了。”
他这番话一出,倒是暗合了开设马市的作用,甚至划草原各部落为一鹰一犬,更浅显易懂。撇去那些争权夺利的谋划,只从饲养者的角度看,开设马市确是一见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好事。
赵珩微微一怔,心中那点郁气不知不觉间被庄小公子的三言两语消解得一干二净。
“从前夫子说你虽然喜爱玩闹,却有一颗剔透玲珑心,果然不错。”
他伸手揉乱庄随的发髻,唇边的笑虽然浅淡,却真切温暖。
“什么?”庄随激动得连赵珩那只右手刚摸过马头都忘了,“夫子当真夸过我?”
“你有鹰也有猎犬,只差一匹马便可再现东坡居士词中之景,”赵珩笑而不答,只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这匹马我给你补上,可好?”
“跟破宵一样好吗?”
“不差半分。”
“那就多谢侯爷了。”庄随扬眉一笑,说不出的少年意气。
还是这般模样好看。
赵珩无声道。
徐百户跟在庄悯身边,探头探脑地一边看世子殿下一边看气氛颇为和睦的赵侯爷与庄小公子两人,总觉得空气中飘着些许的酸味。
“殿下何不过去和侯爷公子他们一块儿谈笑?”
“谈什么?”庄悯瞥他一眼,“谈他改日要认别人当大哥吗?”
徐百户学着参军的样子叹了口气:“殿下也过于严厉了些,小公子今年才满十七,我那逆子二十有一了还成天招猫逗狗。公子虽然年轻气盛冲动,但好歹也是想帮世子解决些麻烦。”
“所以世子就……”徐百户偷偷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庄随丝毫不加动摇的神色,“别告诉王爷了吧。”
他心道,小公子,我这番劝导也算是不辜负咱们这患难之谊了。可是谁让咱们这世子殿下心如铁石呢,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庄悯目光投向远方,山林迭起,不久前还碧空如洗的天蒙上一层阴翳,照在带着血气归京的数千将士身上。
应天城门遥遥可望,他却突然回想起在云贵的日子。只是鼓角齐鸣仿佛已经远去,他只记得春时细雨扰人眠,盛夏青梅结满树了。
他心中隐隐有波澜涌动,说不清是好是坏。
“我不是气他冲动,只是……”
只是恐一朝骤雨突袭,摧檐折瓦,伤及避雨之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