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大人要从、从哪边去?”
庄随手下扶着象舆的把手,眼里显出来兴奋:“咱们骑象绕城!”
绕着整座府城转一周,岂不更显虞军勇猛?不仅将残元和造反的土人打得七零八落,还把他们引以为豪的战象给生擒了来当坐骑。
这三年打的仗俘获的可不仅仅只两头战象,除去战场上立毙与少许逃走的,抓回来一共二十二头。
只这两头格外温顺且雄壮才能进京让天子一观罢了,想起被左副将军死皮赖脸抢去的其余象,庄随禁不住肉疼起来。
战象在象奴的指挥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每一步都震得青石板上的沙石跳动。它的披挂并未去除,倒是象牙尖装上了软塞,免得它暴起伤人。
路边的百姓初见这巨兽,吓得连手里的篮子都丢了,扑身朝细窄的巷子或街旁商肆里躲去。
“好大一头、好大一头,”酒楼跑堂站在门后喃喃自语,连掌柜的喊都没听见,“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掌柜气得跑出来拧他耳朵,却见这小子指着门外说不出话来,他一扭头,看见一个蛇一样的长鼻子,还有一个快把酒楼大门塞满了的、巨大的象脑袋。
年近半百的掌柜缓缓地张大了嘴,发出“赫赫”的气音,捂着心口就要往后倒去。
“一笼酥油泡螺,一碟荷花糕,一壶月下酌。”
少年清亮的嗓音从上边传来,那声音接着说:“还要桃子、黄杏、瓜果一大筐。”
庄随的眼睛下面有个月牙儿,一笑就弯了起来。
他见掌柜胡子倒吹的样子,笑得停不下来,月牙儿像盛满了日光。
“掌柜的,你看我可威风?”
酒楼掌柜定神往上看去,见坐在象舆上的华服少年正是他们私下排的顶顶尊贵的客人之中顶顶要好生伺候的客人之首,当即向他作了一揖:“庄二公子。”
掌柜堆着一脸笑:“二公子往日就威风,今日更显品貌非凡,当真是气宇轩昂!”
说着他推了跑堂的一把,胡子又吹得飘起来:“还不按照二公子的吩咐去准备!”
庄随满意地颔首,撑着下巴乐不可支。
那头巨兽在象奴的驱使下走得极好,时不时还用它那长鼻子勾住百姓落下的篮子,再把它规规整整地摆在路边。
战象上庄随坐得四平八稳,畅快地看着府城街景。他对着丰容使了个眼神,让那象奴对着他回话。
“你叫什么名字?”
象奴伏下头,露出脊骨突起的后颈,显出臣服的姿态。
他的汉话虽不太流利,但变声期微哑的嗓音中和了那股不对劲的味道,勉强算得上能入耳。
“回大人,奴无名字,战象叫阿维,奴也叫阿维。”
南蛮野人,竟把象和人一概而论。庄随心中不快,面上也带着讽刺:“我给你取名,你可愿?”
象奴头伏得愈深:“奴愿。”
“从今往后你就叫雁归。”
庄随思量起在展览过后向皇帝把战象和雁归都讨回来的可能性,恍然想起皇位之上已经换了人。对他予取予求的皇爷爷走了,如今的天子是和他在宫里读书时打过架的、先帝的嫡孙。
说来本朝定国也不过三十三年,开国皇帝就把持了三十年的朝纲。
这期间先太子去了,其他的儿子都打发去当了藩王,早先的功勋武将们也因着各种原因十去六七。
先帝欲传位于太孙,这颗荆棘树,先帝握得住,去岁才及冠的当今可不一定握得住。
这也就导致了前朝梁王派系和土酋段氏煽动南疆土人闹反叛的时候,朝中竟然没个稳妥人可派。
老的老,少的少,没用的没用,又正值先帝春秋高缠绵病榻,野望大的更不能往边疆带兵。
于是这个战事就落到了珉王头上。
庄随从丰许手上的瓷盘里掂了块糕点,脑海中再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正是当初太孙的伴读,如今皇帝眼前的大红人,武定侯赵珩。
想起赵珩,思绪就转到了三年前应天府城的玉髓楼。
那叫一个香绕横梁,风华满楼。
早年间比现在更是无法无天的庄随偷跑出府,跟着一群世族贵少来玉髓楼“长见识”。
“这,哪里,哪里来的美人儿……”喝醉了酒的庄随眼尾挑红,连眼里也像盛了一汪酒意,晃晃悠悠到了正襟危坐的赵珩面前,大着舌头道,“给小爷倒杯酒?”
“我敢倒,你也要敢喝才行。”赵珩起身,没让旁人碰到他一片衣角,音色冷得像胡地里的雪,劈头盖脸罩了他一身。
大夏天的,庄随差点没被他冻死在玉髓楼。
酒吓醒了大半的庄随认出赵珩的身份,匆匆忙忙跑回了府,深深觉得自己要完。官大一级压死人,赵珩又有爵位在身,光凭身份就能把他压进地里。这事要是传到珉王耳朵里,二十棍是没得跑的,说不准还得被押上门赔礼道歉。
更遑论他还是瞒着府里去的秦楼楚馆,恐怕光挨一顿打还没完,八成还得跪一跪庄家的列祖列宗。
战战兢兢的庄随没等来告状的赵小侯爷,却在不久后遇了国丧。
先帝去了,他跟着父兄马不停蹄打包去了南疆。
一别三年,他只能在梦里看一看应天府旧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