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桃花和梨花开得很寂静,熙熙攘攘地站在后院的林子里,却无人来庆贺。过了几天,又下了一场雨,粉色和白色变成更白的粉色,洒得土地和鹅卵石铺的圆坪上到处都是斑驳的。
下过雨后,夫人来了,顾帅自然也来了。他们依偎着,一白一黑,被生的水汽裹得相融也斑驳起来。
夫人松开顾帅的手,站在卵石地上叹气。她深深地吸着鼻子,顾帅不讲话,就是走过来与她斑驳在一处。
夫人闷哑着抱怨,说自己鼻子多少天了还是堵,闻不见花香,这个春天真够受罪。说着又吸了一通,转而更皱着脸投进顾帅怀里。
他们踩了踩地上的残枝落花,厚底的鞋半埋在松软的土地里。这俩人真是伴生在一处的,比青梅竹马的桃树和梨树还要近地相邻,夫人做什么,顾帅都要学着做。
春天的一切也走得那么迅速而湿淋淋。
那天晚上,只有顾帅一个人来了。抱着一个大箩筐,斜着一支小小的光筒,仔细捡了嵌在卵石缝里所有的湿花。完整的或烂的,分在筐子的两侧。整捡了快一个时辰,顾帅抬头看了看二层的窗户,把笑藏在光筒之外,轻悠悠地回了侧楼。
那年公馆的花开得很奇特,粉的白的黄的长在一棵拼粘的树上,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又看过了一个雨夜。
叁
公馆靠墙有一道水渠,是当年开凿地基时留下的,正好接通了某处水源,索性一路凿开到后院,围出一个曲柔的形状。上面架两座小小的拱桥,就算是在岸的两边做通道。水渠狭窄,顾帅小时候不爱走桥,常常腿一迈就跃过去,长大后反而走桥了。夫人来了后,他又不走了,抱着夫人跃来跃去,夫人就被逗得咯咯笑。
水渠边长着美人蕉,修长的叶子在岸的两边牵手,遮得水渠见光少,是以石壁边又长了不少青苔。美人蕉下又长了一些白石蒜,被茂密的深绿色草地厚厚地压住,匍匐在地,像披着动物御寒的皮毛。夫人有时喜欢蹲在草地上或者通往后院的石板上扒开镶着金黄边的叶片,看虫子,看水渠。
美人蕉结出红红蓝蓝的籽,又张开蝴蝶翅膀似脆薄的瓣,蕊心任意看着公馆四周。上方总是罩着一些高大的乔木,或者侧楼的阴影,因而靠近石板路的水渠独有种隐秘深幽的氛围。春天夏天,会叫的虫子就扎堆住在这里,整日整夜「嘶嘶」「嗳嗳」地唱。
顾帅和夫人在这一处也学了不少歌。悠扬的,活泼的,锐利的调子。后来顾帅干脆在旁边修了一个角亭,内里横梁框架用原木,却用玻璃围成墙壁和顶,形式是老派和新式的结合,隐在乔木怀抱中间,很有一番韵味。他们就换在亭子里唱歌,有时唱到深夜,是无序而漫长的歌调。
伟大的乔木与银杏装点玻璃亭子的色彩,水渠跳过平滑的石床,永远「咕哩哩」地吟唱。虫子又在吵架,七嘴八舌,说不通。叶子从树顶落到亭角,又接着往下跳,平和地掉落。在风来时静止于半空中,「啊呼」一声,最后跟着水渠一起流浪。
啊呀,风啊,虫啊,水啊,真吵闹,真吵闹。
仔细听,这些声音连起来了,像有人在说,「爱你呀,爱你呀」。
肆
侧楼是顾家人的起居场所,因此装修时不像主楼那么板正。比如二楼尽头的书房,是第一任主人极为喜欢的一间房,在开向后院的窗户上,特意安上了彩色玻璃,是用一片片碎小的彩色拼装起来,装成各色图案,七彩烂漫。光从外面照进来,散漫的红蓝紫黄在尘埃中漂浮,清晨时,地面会映出窗上的图案。
窗台边应景地放了一个曲腿楠木花架,摆了一盆娇俏的紫罗兰。这盆是顾夫人亲自选的,家里人都十分爱护,要让它时时刻刻见着太阳。后来,那彩色的窗户就时常开着,精巧的玻璃拼图没了用武之地,阳光可以直直地勾勒出活生生的兰花。
这盆紫罗兰也很争气,长长地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像蓬松的舞裙。顶上的花瓣甚至逃出窗户之外,这下那扇窗户更没法关上了。
但是也不能永远不关,下雨时,就要把紫罗兰转个方向,让弯向一边的花簇面向屋内的那张书桌。后来这盆花简直成了夫人给顾帅的天气预报,或者顾帅给夫人的。有时顾帅军务多,起得早,问过今日有雨后,就去书房将紫罗兰招呼进屋,关上彩窗。夫人起来了,去看一眼,便知道今天要不要带伞。
有一次顾帅没有把紫罗兰转回来,那天却下了雨。夫人在报社没法回去,顾帅恰巧忙,没法去接她,就让手下先带夫人回了家。家里洒扫的人已经及时把那扇窗户关上了,没叫花朵被雨水打落,夫人洗过澡,就搬着凳子坐在那窗户下看书。
彩窗在夜晚的叠色下,色彩深重却真实。紫罗兰的花层层叠叠,借着黄色的灯光,坠向靠近书桌的方向。顾帅回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副泼彩油画似的灿烂的景象,那么随意而放纵的色彩,叫他忍不住地站立在门外,远远地欣赏。
夫人合上书,慵懒地把腿搭在脚踏上,嘴上嗔着顾帅,说今日竟然没有提醒她会下雨。顾帅赶忙褪了外衣走过去,蹲在夫人身前,亲吻她的膝盖,倒也不说抱歉,好像俩人的皮肤就能交流似的。
夫人靠向顾帅就像紫罗兰靠向太阳那样自然。她又故意说了几句自己差点淋雨云云,顾帅就越发积极地亲吻她的大腿与腰间。直到夫人痒得按住他,不让他再乱来,噗嗤笑出声,顾帅便也那么赖在夫人臂弯里,轻声哼笑。
夫人那天很开心,很惊喜,抱着顾帅不停地摇啊摇,没章法地说着一些车轱辘话,什么顾时夜你怎么这么喜欢我呀,你好喜欢我是不是,我笑了你就这么开心,顾时夜你真的太喜欢我了...
那天晚上雨停了,但是夫人与顾帅都没有再开窗。那盆茂密的紫罗兰窝在书房里,屋内热腾腾的气流真是要暖过清晨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