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顾公馆矗立在洛宁城中东头高地,远望去,有威严的风度。因兼作议政之用,故而修建得正经严肃。主楼高三层,方正无檐,青灰墙砖,唯有大门通往主楼的道旁香樟作点缀,同样打理得笔直庄重。
在城里看去,公馆便是这样一副平静可靠的正向绘地图似的,生来就是大州统帅该住的地方,和统帅应有的形象一样壮丽,扁平。
少有人知,东头太阳每日第一份照耀到的并非前院两排樟树,而是后院的一株灯笼树。
你要穿过前楼侧头的一道石板砖,去了后院,你会深刻同情那几棵樟树的孤独来。
后院饱满地填斥你的眼球,在眼球最外沿,就是那株灯笼树。灯笼树也叫栾树,当年第一任统帅建居时,没花太多心思整理院中装扮和植草,负责规划的正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发挥,倒是种下了不少种类。公馆占地大,又有人提议在院里辟个独特的装置,于是后院中央坐了一桩二层圆形大理石喷泉,浮雕有一些寻常花样。常年无人开,喷泉不喷也不成泉。
但世间事物没有不要理由就存在的,理由来晚了些也不能算无理。现任统帅顾时夜的夫人就很喜欢这池喷泉,顾帅就让人里里外外整修打扫过一番,让夫人想开就开。
你时常能看见顾夫人捧着一样东西坐在喷泉那周石沿上,有时是书,有时是茶水,有时是顾帅的手或者脸颊。这泉为气势做得高大,她便把双腿甩在草茸上,鞋尖儿半扫过新开的野花。
喷泉水珠儿站起来看看夫人的影子,又哗啦啦娇滴滴跳下,弄湿夫人的头发。顾帅就护着夫人的头发,却不劝她下来,手掌松似的稳着,嘴唇也松似的、坚定地吻着。怪水珠能见的天光太走马观花,看不真切和完善,只知吻便是要吻着紧,却不知有放开的那一日。
但这和栾树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没有多大关系的。只某一日,夫人照旧那么甩着腿,天光正和煦着,照得院子里色彩很新丽,什么东西都拥挤而分明。她只是将好累了眼睛,闭目仰头,再一睁眼,就见一颗红果果似的东西挂在高高的眼前。
她不确切是否自己眼花。那东西红又红得透亮,却不热情,像脆脆的苹果,着色松弛清甜。她笑着说,灯笼开了。
后来灯笼越开越多,顾夫人总跟顾帅打趣,说今日公馆里又结了苹果,然后哄顾帅切来苹果喂她吃。但那树苹果还是越长越兴旺。苹果聚在一起,摇摇晃晃。因阳光好,这栾树长得出奇大,枝丫跑到了喷泉上,果子结出来后,又热爱掉进水里游泳。秋天正是花草游泳的季节呢,盛放的与凋零的,总要随着就近的水源去漂泊,漂的是奈何桥,转个回旋儿去投胎。
往年这栾树果子掉进干涸的喷泉,园丁就日日拾出来。顾夫人今年不让,非要看果子漂着粉红与鹅黄在清水里荡。
顾帅踩着黄昏回来的,在侧楼下抬眼一看,又利落地走上青石板。石板的尽头还有一点残光,暖得发灰。秋天的风开始吵,顺着跑过那些低矮的兰草,邻水的几株水杉,呼啦呼啦响,远远地就听见夫人在哼着哎呀哎呀的歌。
顾帅自然是担忧的。天太冷,他凑紧几个步子,快快地绕到喷泉边,就见夫人望着乌黑的水瀑,对着灯笼果影子哼歌。听见他来,也不停,反了些波动水迹的眼睛看向他。他把夫人的外套拢紧,又把自己的外套鼓囊囊地拢紧。
歌声实在是忧伤的曲调,顾帅听了都觉得心里酸得紧,耳朵低低地贴向夫人,要夫人把忧伤的东西撒给他。天色彻底无色了,正是黄昏向黑夜时那索无一物的虚无色彩。谁也看不清夫人有没有撒那忧愁,倒是清脆频繁的几声鸟鸣般啾啾声起来了,和这回悠长无望的风呼与水鸣不和谐。
啾啾声停了,黑暗也彻底掉下来了。夫人拉着顾帅的手,说自己方才唱的是一话本「红楼」里的曲子,叫「葬花吟」。她看栾树果子掉得勤,又正好伴着水,与那话本里一个片段相似,想起便唱起了。
顾帅问何为葬花,夫人道,葬花者,是葬一切有情无情之物,为万灵的陨落哀伤。顾帅说,这不好,花落了,明天明年也开,落了,进了水渠,是见新的世界,要夫人别哀伤。夫人笑着说不哀伤,只是触景生情,想着要到冬季了,一年又快过去,新年要做新衣裳。
夫人的话总是跳跃得那么有道理。顾帅安静地点头,夫人就拉着他,一句一句教他葬花吟。谁可听过顾帅那向来冷漠果敢的嗓子唱过这种怜悯婉转的歌声,怪异,怪得认真。俩人坚持着,一人坚持在笑过后耐心地教,一人坚持绕着手臂,把鼓囊囊的外套再缩小后,又耐心地学。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垂眼深深望,满目皆香丘。
贰
有一年春天,夫人染了风寒。和后院里新抽芽的一株桃树一起染了春天的风。那日她穿着阴丹士林蓝的棉布倒大袖上衣,是统一发的制服。腋下夹了一个皱亮的牛皮纸文件袋包,里面是几张曲谱,是洛宁大学春日典礼合唱表演上要用到的。
她下了排练回来,大概是下午三点。她把背包放在前厅,就带着曲谱去后院练习。后院此时一派新鲜,不光桃花发了光临函,墙上的迎春花也兴奋地到来了,其他种类的草花也扰着人脚脖子、手脖子和脖子,靓丽地随着春天的风转圈。夫人解下领襟的盘扣,坐在花坛上练歌,唱得沉甸甸地,声音一点也不新鲜。
有人叫夫人,说顾帅回来了,夫人就放下谱子去前门迎,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了,歌谱和花那天都没再见过她。
第二日下午,顾帅亲自来取,谱子已经被卷进花坛的中央,湿了,手记的音符晕成一片黑,还沾了夭折的几朵泡烂的花瓣。
夫人好几天没再来。下了一场雨,桃花树冒出粉色的花苞了,夫人也不知道。
春天的一切都来得迅速而湿淋淋。梨花树也雪白地团开了。夫人还是没来。
夫人不来,顾帅自然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