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盏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曳曳却突然健壮地闪亮,周沉忽然想到十分钟前才见过面的余絮。
她和他讲述跟慕河的过去,真情流露地讲着一个个好像和慕河被害死无关的小细节,她分明是在倾诉,余絮准备好了,想把一切关于她所知道的都告诉他!
无论他问什么,她都一定会照实回答他。
他以为被看穿,已经失败了的攻心术,似乎阴差阳错地起了作用。
。
周沉、余絮、许莹一起回了海城。
许莹做司机,余絮坐副驾,周沉侧躺在后座睡大觉。
许莹嫌厌地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了看周沉,她不想开车,磨了他好久,被周沉一句“昨晚他一点都没睡好,只睡得动觉,开不动车。”挡了回去。
车子刚开进海城,许莹怀着恶意大声嚷醒周沉,“沉哥,去哪儿啊?”
“先去你家吧,先送你回去。”周沉说。
到了许莹住的小区门口,周沉替换许莹做司机,“要不要去买几束花?”
余絮略一停滞,点下了头。
买完花,他们刚好都饿了,遂去吃了顿午饭。
吃完饭出来,正午耀眼的阳光刺得她头晕目眩。
她忽然想到,四五岁时候,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去乡下老家。
路上路过一座矮矮的小山,如火夕阳似乎坠得很低,低到小山旁边的河流都铺满闪耀粼光的鲜红,站在矮山上就能摸到天空上卷积的云彩。
那座山太矮了,东面被开采石头的工厂挖去了一半山体,西面则间疏有致地堆叠着用石头盖起来的长方体小屋子。
迎着夕阳昏黄的光线,四五岁的絮絮,问出茫然无知的疑问,“妈妈,有人在山上的小屋子里上班吗?”
“不是。”妈妈说,“那不是小屋子,那是坟墓。人死了,就被埋到墓里去了。”
“妈妈,什么是死啊?”余絮仍不解。
妈妈中规中矩地解释,口气有些冷漠了,“死了,就是闭上眼再也醒不过来。”
那天晚上,小余絮想着生与死,吓得第一次没按生物钟准时入睡。
絮絮小时候很害怕摇控板子一按,按到了常放考古纪录片的某台,画面上满屏骷髅猝不及防地填满她的视线。
现在,想想小时候害怕骷髅怕得要命,大概是因为那时就畏惧死亡了吧,。
周沉陪余絮走上山上的墓园,在墓园门口,极审时度势地说自己得去别处逛逛,不陪她进去了。
余絮穿过一排排灰色的冰冷坟墓,绕到熟悉的夫妻合葬坟前。
她扶着墓碑,躬身蹲下来,“爸、妈,对不起啊。今年春节时候我去另一边看了慕河,北山路修得险,不大好走。”
“我爬了一个钟头才爬上去,下来就没有力气了,就过不来看你们了。”
灰色墓碑,余父余母的彩色照片方正地嵌在里面。
照片上的父亲,留在三十岁左右,脸圆得显出几分憨厚,和善地微笑。母亲在左边,笑容没有父亲含蓄,偌大眼睛因兴奋眯起半截。
这是她三年前过世的父亲母亲,他们说过去世以后要挑照片里最好看的那张,好在后代凭吊时长点脸,最好能叫他们看见时,由衷地喟叹,“我的外公外婆年轻时候可真好看。”
她照做了。
可余家血脉要在她这代断了。
余絮把两束捧花放到墓碑下,叹气道:“我现在身体不大好,走不了太多路,平时也不大能出门,一直耽搁着到了现在。清明节快来了,本来你们女儿应该在清明节时候过来扫墓献花。”
余絮默了片刻,好像才有说话的力气,
“可是清明节别家三五个人成群结队过来,我孤家寡人,想想心里就难受。所以啊,你们甭怪清明节自己坟前冷冷清清,我现在来看你们,原谅我,好不好?”
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温热的泪淌过面颊,落到手背上时冰冰冷冷,一如面前这块坚硬冰冷的石头。
她嘴抖得歪扭变形,放出声音喊才讲得出话,“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爸爸你说过,我们一家要永远在一起的。”
她嚎啕大哭:“你明明说了,我们一家要永远在一起的,爸爸!”
她爸爸的确这么说过,那时候家里还很富足,她还很天真活泼。
后来,她爸疏忽大意,钻进歹毒小人为他设好的局。公司亏损巨额,三十年努力付诸东流,不堪承受,从二十七楼一跃而下。
父亲自杀了,母亲被人逼死。
一生风景弃她而去,她再不感觉到春和景明时有多温暖,盛夏蝉鸣时有多喧闹。在四季变化中,她日复一日地感物伤情。
她的人生一塌糊涂,或许都不及父母好命,能埋进墓园里。
还会有人爱她吗?
她还能得到一份连暮色都深受感染的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