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谢昭来说,十七岁的夏天,无疑是苦涩的。
爷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像一棵衰败的枯树,逐渐走向了尾声。而他如抽筋剥骨般,要以最快的速度撑起谢家。
累是累,辛苦是辛苦。
但是,过去的已经过去,没有再回望的意义。
一切安好,爷爷。
勿念。
谢昭把一捧白菊放到墓碑前,低头鞠躬。
身为继承者,继承财富、权力、荣耀和意志,还有责任。和他一样,这个家的每个人都在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谢父谢母没有感情,两个人分居多年,但在重要场合从不会撕破脸皮。谢萱就算再任性,也不会在明面上胡来。
无论如何,始终将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这是谢昭对他们的唯一要求。
这么多年,他帮这一大家子明里暗里擦过很多次屁股,具体记不清了。谢昭原以为自己对他们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然而此时,他坐回车上,手里拿着私家侦探秘密拍摄的照片,看见男人笑得开怀的脸,心里还是感到一阵止不住的陌生和抗拒。
这是他的父亲,从小到大,对他和谢萱总是板着一张脸,没有抱过他们,也没有夸奖过他们。明明身上流着他的血,却跟路边的野草一样被漠视。父母也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吗?谢昭很小的时候曾短暂迷茫过,但随着后来接触到的人和事越来越多,这个问题也就成为了不重要的烦恼。
因为比起爱,他们是利益共同体,血脉联结的关系,即使厌恶,也无法抛却。
“出发吧。”
“是,少爷。”
*
陈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再次见到谢昭竟然是在这副场景下。
音乐摸鱼狂欢节,宙斯酒店举办的户外活动。游泳池里放了十几条鲫鱼,可供客人下水捕捉,然后带回家。
陈簇提前一天领了参赛券,到场时才发现泳池里的尽是些小朋友。她处在其中,平地起高楼,显眼得不行。但这也是优势,手长脚长,站着就把鱼给捞到桶里了。
没过多久,不费吹灰之力。她嘴里咬了根绿豆雪糕,穿着大裤衩悠闲自在地拎桶回去。
也许可以交给酒店后厨让他帮忙给炒了,做成红烧鱼块,再撒上葱花、料酒,香得呦。
陈簇一想到那味道,喉咙就忍不住分泌口水。阳光明媚,她披着浅蓝色的外衫,脚步不经加快几分。
突然,一个没注意,脚下踩到一片湿滑,陈簇不受控地身子往后仰,桶里的水和鱼都顺势往外甩出。
她及时撑手稳住自己的身体,好歹没让屁股碰到地面。只是,鱼活蹦乱跳地往前,她赶紧起来,佝着腰用手去抓。但鱼延着地上的一滩水不断蹦哒,在死亡的威胁下被激发出意想不到的求生欲,剧烈挣扎。
鱼身像丝绸一般顺滑,一次次从陈簇的手中逃脱。
谁知道这小黑鱼竟然这么能蹦哒,陈簇把外衫脱掉,决定给它来一个围击。然而就在这时,电梯门打开了,鲫鱼扑通一下灵活地跳了进去,陈簇双目陡然撑大,却见一双皮鞋踩住了鱼的腹部。
鱼没有眼睑,不会眨眼睛,但陈簇此时眨眼睛的频率却跟心脏跳动的频率一样快。
谢昭平静地垂手站立,淡定的神色,一双棕黑冷澈的瞳仁中并未惊起任何的波澜。
他垂着眉眼盯着脚下的鲫鱼,许是脚感不错,没有马上移开。大约是四五秒后,身后的助理才上前捧起那条快没气的小黑鱼。对方走到陈簇面前,她还定在原地,愣了片刻。
“啊,谢谢…”
重新到手的小黑鱼半死不活,只鱼尾蔫蔫地甩动。
处理地面水渍的保洁阿姨也过来给她递上桶,阿姨还贴心地往里面加了水。陈簇又是一声道谢,把小黑鱼放了进去。
做完这些,她抬起头,却发现谢昭还没走。电梯的门即将再次关闭,被他按下保持开门的按钮。
“不进来?”
“进,进来的。”
陈簇收回视线,佯装镇定,背对着他站立。
握住水桶的手微微用力,透过电梯门上模糊的人影,她不能确定那道幽深的目光是落在她的后颈,还是随意地一瞥。
“你怎么在这?”沉寂的空间里谢昭率先开了口。
陈簇眼皮子倏然一跳,她和美术馆的交易是暗中进行,所以现在也没人知道她身上有五十万。像宙斯这样的大酒店,怎么看也不是她这种贫穷女高能来得起的。
她手心微湿,心里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即,一个谎闯入她的眼帘,陈簇轻舔了下唇,指着电梯门右侧的海报,若无其事道:“是啊,这不运气好,中了二等奖'宙斯酒店四日游'。”
谢昭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继续往下问。
恰在这时,陈簇按的楼层到了。她如释重负,往外抬脚的瞬间心里却浮起一个念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对谢昭说:“红烧鱼块吃不吃?是我自己亲手捕的,如果吃的话,晚上我给你送过去。”
陈簇屏住呼吸,身体里好像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希望谢昭答应,一个则希望他拒绝。复杂的内心活动使这几秒钟的等待显得格外漫长,等那句“好”传到她耳边,她才反应慢半拍回过神来,谢昭这是让自己晚上把鱼送到他房间。
她必须承认,从某一刻开始,面对谢昭,她变得不再那么理直气壮。宛如半条腿陷入沼泽里的人,逃脱的办法大概率是匍匐前行。
这几天搬出来住,陈母不是没有催过陈簇,到现在电话不再疯狂响动,只是因为她催不动了而已。
而陈簇和陈母根本说不到一块去,说什么为她好,那为什么要做她不愿意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