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闻言瞥了沈淮川一眼,不置可否,又看向跪在沈淮川后边的隋意:“抬起头来。”
隋意顺着皇帝的意思微微抬头,眸子却仍低垂着,不敢直视天颜。
默了半晌,皇帝才笑了一声:“朕记着,你小时候,朕还抱过你,如今倒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隋意哪能分辨这话真假。
她自记事前便被养在郗府上,郗珍珠是先太后沾亲,若她幼时随老师进宫,被皇帝抱了两下也并非不可能。只是现下皇帝提起,隋意实在不知这上座之人是何用意。
于是她扯了扯嘴角,温婉笑意现于嘴角:“草民幸甚。”
语罢,皇帝便不说话了。
隋意只觉呼吸之间仍有让人噤若寒蝉的压迫之感,杀伐气倏地自上座仰面冲来,皇帝怒而拍案,沉声开口:
“沈确,你可知罪。”
隋意心下一惊,半晌却见沈淮川面上毫无波澜,只道:
“微臣妄加揣测圣上心意,私自接罪臣郗珍珠学生回京、欲解眼下公主嫁礼一事,为圣上分忧。”
他跪得笔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桩桩件件,皆是死罪。请圣上赐罪。”
皇帝听罢,倒是笑了一声:“你还知道你这是死罪——”
上座之人一句话,足以定他二人生死。隋意闻言,也跪在一旁,屏气凝神、不敢妄动。少顷,只听皇帝问道:“隋意,你怨朕吗?”
她闻言微怔,半晌才反应过来,皇帝说的是郗珍珠旧案。到嘴边的“岂能不怨你这昏君”被硬生生咽了下去,再开口时面上已尽是忧愁无奈之色:
“草民敬受天恩,不敢欺瞒。若说不怨,圣上明查秋毫、必不信草民一面之词,还会与草民生了间隙。”
“自老师死后,圣上多年关怀,草民万不敢忘。况且老师当日受罚,定然有错。既然犯错,便要有惩戒,这是世间真理。如此再想,便也不怨了。”
偌大的含元殿中,烛火爆裂噼啪作响。待她说罢,皇帝方才慈祥的模样像是撕裂了一道缝,眼中探究之意愈发深遂。
皇帝哪能像她平日里见到的蠢材一般好糊弄。她此刻看不清皇帝究竟作何想法,只能凭空给自己捏出一副恐惧万分、却强装镇定的面具。
隋意敛了眸,令双唇微微发抖,吐息之气愈重。果不出她所料,皇帝见她模样便开口道:
“你不必紧张,郗珍珠当日的确有谋逆之嫌。只是近日来朕总梦见太后对朕说,他是被人陷害。虽说神鬼托梦之事虚无缥缈,但朕细细想来,倒真有几分道理。”
皇帝顿了下,又看向她道:“如今长念大婚在即,嫁礼之中竟也能混进这混账东西。你可愿替朕查案,再为郗珍珠翻案?”
“自然愿意。”话语出口,隋意才发觉她声音正微微颤着:“陛下所愿,皆是草民所愿。”
“那便遂了沈卿的意,让他替你安排罢。”皇帝又换回了那副慈祥的模样,笑着看向隋意:“隋意,你可能不知,这六部之中、朝堂之上,朕只信得过他一人。”
沈淮川微微颔首,应下旨意。隋意亦附身叩首:“谢陛下恩典。”
隋意阖了阖眼,她知道,她的封赏已过,该轮到沈淮川的数罪并罚。
未几,只听皇帝又一回开口:
“至于沈卿这罪——”
“爱卿知朕心意,想替朕解开心结,乃是功。但假传圣旨,乃是大罪。朕不罚你,便是纵容文武百官行事不周、揣摩天意之风。”
隋意见沈淮川面色凝重,幸灾乐祸道:只怕今日沈淮川这罚是躲不过了。
“便罚沈卿半年俸禄,再赏廷杖二十,也算朕以家法管教你。沈卿可有怨言?”
只见沈淮川眼中毫无波澜,再一回叩首。
——
出了丹凤门,面圣这桩难事也算是了了大半。沈淮川跟着皇上身边那位内侍公公领罚去了,独留她一人乘着御赐的马车在外头守着。
隋意大抵也清楚皇帝为何不准许她先出宫去。只怕是以儆效尤,告诉她既选了要在这宫中浮沉,便不能失了分寸。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那马车停在刑部大门外,半点儿听不见里头动静儿。到底头一回来皇宫,里头还有个她憎恶之人正受着刑,隋意幸灾乐祸的心思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半晌却见沈淮川无恙地走了出来。
隋意探出头去,眨眨眼。沈淮川行至轿窗之前,停了下来:“我怎么瞧着,隋掌柜颇有几分失望呢?”
“还好罢。”隋意随口胡诌道:“我是想瞧见,沈尚书浑身是血、意识不清的模样。这样我便能趁虚而入,趁机问问沈尚书——”
她顿了顿,指尖伸出轿窗,又隔着官袍戳了戳他心口的位置:“你到底有没有心。”
沈淮川笑了一声,轻声念叨:“是啊,你到底有没有心......”
明明二人离得这样近,可他声音幽远,像是重复她的话,又像是反过来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