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独居在家的妻子,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①,思念起在外从军的丈夫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到了丈夫归家,两个人互诉柔情衷肠,看起来是很婉约的小戏。
那戏中的妻子先心疼爱人:
【可怜负弩充前阵,
历尽风霜万苦辛。
…………】*
再含泪诉情:
【细思时光心犹恨,
生把鸳鸯两下分。
…………
可怜奴在深闺等,
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又假意嗔怪:
【毕竟男儿真薄幸,
…………
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女儿心思百转千回,那戏台上梦中相逢的夫妻已经执手相对,要重温鸳梦了。“愿此生常相守怜我怜卿……”*栾珏默念戏词,心中柔情涌动,不觉握住了姜涵露的手,“露卿——”
他一句话尚未出口,只听台上锣鼓急鸣,闺阁之旖旎温香陡然一转,那丈夫被征召壮丁的兵士裹挟而走,妻子紧随而去,梦中一刻千里,飘忽迷离间已到了肃杀的古战场。
胡琴幽咽,仿佛风悲草凄、兽嘶鬼哭。
那妻子已跌坐在地:
【一霎时顿觉得身躯寒冷,
没来由一阵阵扑鼻风腥。】*
栾珏脸色一变。姜涵露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垂眸不语。
台上的旦角儿环顾四周,似真见战场上凄凄古血、累累尸首,惊看惊走:
【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
还留着一条儿那青布衣巾。
见残骸竟裹着模糊血影,
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臂粉身糜体,
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
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
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
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
这骷髅几万千全不知名。
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
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
怨将军全不顾涂炭生灵。】*
紫苏在一旁,看着栾珏已经完全搁下了筷箸,脸色越来越沉,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大发雷霆。这些话在朝堂上都没人敢提,自家皇后娘娘就这么当着陛下的面让人连吹带拉地唱出来了。
好在栾珏没有发怒,也没有叫停,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听完了整出戏。
伶人退下后,他才看着姜涵露的眼睛道:“露卿,朕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不识百姓疾苦的暴君吗?”
“陛下是明君。”姜涵露下座,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这戏的本子写于前朝割据混战的乱世,并不合当下的情景。我朝将士知道自己是为保家卫国而去,并不是谁脚下的白骨梯;不幸殉国后,朝廷也会一同立碑记传,抚恤家眷,不会成为无名冤魂。”
“那你为什么……”
“因为陛下也是人,”姜涵露恳切而坚定地望着他,“也会嗔会怒,会有人的七情六欲。近日战事朝事,臣妾也有耳闻,陛下屡次增兵,执意求胜……若为了天下安定的初心变成了陛下一个人的执念,戏中哀景恐怕就并非虚幻了。臣妾……只是怕陛下偏执入狂。”
她的心跳得很快。这出戏演了半个多时辰,其间她虽故作镇定,实际心里并不比紫苏有底。她还没有这样坚决、郑重地劝谏过栾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话说清楚,也不知道栾珏究竟有没有听明白。
但她知道这样做是对的。栾珏的脾气性格烈而狠,惯于泼洒大手笔,她有看着不心安之处,总要讲出口来,拉住他。
栾珏心中百感交集。
他搀起姜涵露:“露卿,朕向你保证,朕心中有数,你担心的不会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