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说,他什么都还没准备,就被人着急忙慌地赶下了台。
面对满庭院慕名而来的宾客喝起的倒彩,他那一刻是慌乱无措的。
“换人!换人!”
不知是谁起了头,之后呼声愈来愈盛。
他曾一曲成名,又因一唱退幕。
他早知,唱戏不过人来人往,你方唱罢我登场,任你什么角儿终归都有这么一天。只是这中间过程太短暂,他没想过这么快。
他郁郁寡欢了一段时日。
戏班被陈班主接了手,他日日被人骂,连头都抬不起来。连干杂活的也看不下去,跟他好说歹说。他那时候都快认不出对方,也没想到自己跟对方第一次好好说话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想了好久,终于想明白。
他说,他还是喜欢唱戏。
这次回来,他拉起了二胡。
他拉二胡的年岁比唱戏的年岁还要长。
渐渐,很多人忘了他曾经是个花旦,忘了化蝶那唯美得能够荡涤人心的唱腔,忘了天门关前那一笑一哭一扬袖。
岁月带走了他的风光,带走了他的绝代风华。他老了,他身边的人来来走走,陪着他的只有二胡。
没了绝活的天门关,也不再是天门关。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活,活过一天是一天。
而看着他的一路走来的人,也老了。
又是一个雪天,他在天门的桥下,捡到了一个小孩。
小孩脸都冻白了,声音清亮地咿咿呀呀着,模样又可爱又可怜。
他把孩子抱了回去。
孩子不知姓甚名谁,何许人也,因着是老李头在桥下川上捡来的,便取名落川。
他没有教给任何人的化蝶,独独教给了这个小孩。
做杂活的,只觉得他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与老李头有隔阂的又何止那几个人,若不是他执迷不悟,又怎会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凄凉下场。
落川气呼呼地走了。
干杂活的在门口踌躇半天,最终还是进了门。
“是你啊。”
老李悠哉悠哉地拉着二胡,一下一下,拉得很慢,好像在诉说着一个早就无人问津的故事。
他眉目间的神情,如此温暖,如此闲适。
他跟一个他应该恨着的人打招呼,就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话家常。
“你怎么就看上我,在个破草班子,徘徊了一辈子呢?”
“你也老啦。”
“我也不堪用啦。”
干杂活的老头突然释怀地笑:“我要是走了,谁还记得你这个老家伙啊?”
老李头顿了顿,轻若无声地叹息。
“是啊,都老咯。”
干杂活的说:“叫你当初不肯教我唱戏,现在后悔了吧。”
片刻,他又说:“后悔也来不及啦,不过没关系,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有人记得你当时在台上唱戏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唱的,‘莫叫俺闲云野鹤门口坐,那功名利禄,不如去踏踏那、千山万水……’”
老李头拉着弦慢慢续道:“‘他人恁无情,小红儿啊,你且快快去寻他’……”
最后,老李头停了下来,慢慢问了一句:“……你还喜欢我吗?”
干杂活的红了眼:“早就不喜欢了……”
老李头:“不喜欢好,不喜欢才好啊。”
——我想,他名扬四海得太快,又销声匿迹得太快,早就厌倦了他人称赞他,说什么喜不喜欢了。
可如果我能料到后来这一天,如果能让他再问我一次,我一定要说我还喜欢他,一如我第一次听他的戏,他在戏台上回眸看我的那一眼,我这辈子也忘不掉了。
他到最后也不明白,世人并不总爱他的容颜,也有人爱着他的全部啊。
……
屋子里的人静静听着旧事,白瑕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扣上了房门。
良久,青敛双手握了上去。
“他既愿意豁了性命救你,想来是不怪你的。”
病人陷入回忆,隔了半晌,才微微屈指回握了握他的手:“你的声音就像他当年一样清亮好听,有时候我看着你,就想起了当年的他。”
说着说着,他两眼流出了浊黄的泪水。
青敛又握紧了他的手,身子微微颤了颤。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轻轻说了句:“他不在了,但,我还能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