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第三次去的花鸟市场是罗马远郊的一处小市集,自驾车程不远不近。那里毗邻古玩街,你花5欧元淘到了一个旧瓷盆,盆壁做成了向外膨出的四瓣海棠花苞,简单雅致,很东方的款式。
以往的两次花鸟市场之行,你和影山飞雄都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而那一次你在鲜花花材摊前滞留了很久。
影山飞雄在你挑选竹篾和剑山时保持着乖巧的沉默,眼睛里新奇的神色闪烁不定,如果他有尾巴,一定会不由自主又饶有兴致地在背后慢慢摇摆吧。
那一天你们满载而归,你第一次踏足他在罗马租住的单身公寓。
幸好他有一张宽阔的餐桌。
天色将晚,影山飞雄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的存货,还没等他将迟疑表现出来,背对着他在整理花材的你径自说道:“晚餐随便吃点就可以。”
他嗯一声,没有立刻行动,思考了两三秒后才从冷冻区拿出了牛腩和杂菜冻干。
冻肉盒子打开的声音是硬邦邦的,解冻时灌入冷水的声音是温温柔柔的。然后是淘米箩里的生米在颠簸中互相碰撞分离发出嘈嘈切切的声响,随着电煮锅“嘀”的一声落下,厨房里又重归静默。
影山飞雄吸拉着拖鞋走出来,在你旁边站定,但谨慎地和餐桌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看着你的侧脸,问道:“咖喱可以吗?”
声音在你的鼻腔里转了一圈,嗯声过后,你又说:“咖喱好吃。”
他不动声色地亮了一下眼睛,语气平静:“那就好。”
你垂下来的眼睫顿在半空,转而掀起来望向他,跟着你一起移动的还有你手里的剪刀:“我在茶几上找到的,应该可以用吧?”
影山飞雄点点头:“当然。”
你拾起一枝他叫不上名字的花,斜斜切掉一点花茎后插入一个像气垫梳一样结构的东西上,他依稀记得你之前和老板谈价还价时说的是Correttore(固定器)?神奇的是那么长的花茎斜插进去后居然能够维持着歪斜的角度不倒。
他的视线随着你的动作依次落在餐桌上的工具上,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这样机械性又找不到规律的画面为什么由你来担任主角就十分丝滑。
草,又细又长又利,好诡异。
而且为什么要把茎折成直角?
他静静地由看着你动作转到看着你,专注于手头上的花时你的表情很平,仿佛所有的情绪波动被随手分离出来在花盆里临时放置。
没有缘由地,他那打球锻炼出的敏锐观察力突然一动。
但是,为什么?
他瞥一眼你手里的花,凭借直觉突然出声:“不要折了。”
你的动作猛地停住,心脏是一个鼓起来的气球,被他轻轻一戳,就破了。
不符合长度的枝条应该修去,用于把控松紧感的花材理应弯折至待填充的间隙。
成功的美学是拥有既定的套路……对,如何去插去展现自己对美的认知,也是自由的。
“好。”你彻底停下动作,把剪刀放在一边,抬眼看着将你叫停的男人,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那就这样简单插一下了哦?”
“嗯……”影山飞雄盯着你手下的那盆花,眉毛蹙出纠结不已的形状,他很快放弃自己不擅长的思考,坦言道,“我不懂花艺。”
“但我觉得已经插得非常好看了……”他觑一眼你的表情,认真地补了一句,“不愧是「善知川」。”
你打量着影山飞雄,影山飞雄墨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你,好像他郑重其事就只是为了把这一句话说出来而已。
但你知道他仅仅是选择单刀直入地说实话,至少他打心底里真的是如此认为的。
不加修饰的言辞从字词到语气,由内而外散发着浑然天成的厚拙和纯粹。
他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在你的胸腔里擂起鼓点。
你久久未语的反应让他抿了抿嘴,凤眼下瞥,心绪不宁地飘忽视线,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你右手支着桌面偏身转向他,这个动作将他四散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来。
无边夜色从窗外涌进来,而餐厅顶灯暖黄色的光笼罩住你,宛如天地忽暗又在方寸间点亮一隅。
你的脸在影山飞雄眼里变得虚幻又真切,过去的虚影转瞬变换,化为你瞳孔一点。
他看到你的卧蚕微微鼓起,有蝴蝶从眼睛里飞出来,但一晃眼,又发现只是角膜倒映的水光,你张口,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意外:“没想到你知道我家的事情?谢谢你的夸奖,影山。”
影山飞雄眨眨眼,仿佛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我一直知道。善知川家的花道很有名。”
“善知川同学也像花一样。”他补了一句。
讶异浮上海面,被你轻轻托住。
这也算是正常。你想。
虽然善知川文鸟和影山飞雄这两个人在过去没有交集,也没有主动关注过彼此,但无心瞥到的画面会留存下记忆。
比如你对影山飞雄在无休时心如止水地修剪指甲印象深刻。
他将目光落在指尖,不在乎男生用挫甲刀在同龄人看来是否怪异,人群远离他,他接受,并也主动将人群从自己的世界抽离,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不在意常理,只做自己觉得需要的事。
他全心全意,让排球填充进自己的身体,放弃多余的零件。
能对一样事物抱有如此强烈的执着和爱,这很难得。
又比如影山飞雄也将你的一些片段储存进记忆里,那些片段也许和善知川、和花道有关,也许是排球吊坠,也许是别的什么。
这很正常。
当时眼睛在不以为意间捕捉到的画面,经过时间的沉淀,在大家都要遗忘时再次浮出海面,泛开涟漪。
于是水升温沸腾,溅落的水花是参差不齐的鼓点,真真假假地奏响没有名字的歌。
“这句话很犯规。”你说。
影山飞雄顿住,一脸疑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所以才约我去花鸟市场的吗?”你又问。
“嗯。”他还没反应过来你的上一句,听到你新问出口的话,又下意识去回答,“你喜欢吗?”
如果一个人大部分人生都在重复一些对本人可有可无的事情,那它们就只是工作呀。
就算是你算得上喜欢自己事业的祖父,也不会想在休息时间又接触花花草草。他会选择喝酒。工作可以有爱,但工作和爱好不是一回事。
能做到合二为一的人,很少,也很幸运。
“漂亮的东西很难令人讨厌。”你的视线划过他的眼睛,顺着鼻梁坠在鼻尖,又抬起眼和他对视,澄清道,“但我并没有从事这个行业,影山。”
他睁大眼睛,露出很多眼白,瞳孔垂在中间微微颤动。
“明明建议我留在意大利,但是都没问过我在干什么?”你扬起尾音,自问自答,“——前段时间我在忙毕业答辩和新书的事情。”
“……书?”
“是哦。”你拿起桌上的手机,找出之前留档的样品照片给他看,“我是写儿童读物的。”
影山飞雄凑过来看了一眼,视线落点在样品标题上停留片刻,很快又转回你的脸上。
“感觉也非常适合你。”他思绪飘飞一下,又说,“喜欢小孩子吗?”
“你是不是觉得答案会是「是」?”你笑起来,“但其实一般般。”
在他迷惑不解的目光里,你心情很好地解释起来:“脱离土壤根茎的花已经死去,但花道可以用花材的尸体让美丽重新绽放,这是一个名叫「生花」的概念——”
“但比起摆弄尸体,引领小孩子去感受爱,也很不错。”
“噢……”影山飞雄没听懂,但影山飞雄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