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离了金銮殿,一人套上一个麻袋,他一个能打一百个!
谢恒不接话了,只等自家外祖骂够了。
曹老将军自觉没趣,继续说道:
“高高在上的神都能高居云端之上,弃凡尘百姓于不顾,被百姓硬捧起来的半神,能到何种地步?万万年的时光,我不信国祭阁那厮真的毫无私心!祂扶持太祖开国不假,却也亲眼见证了岐国走向衰败。但凡祂还剩下一点忧国忧民之心,都得阻止皇城从上到下纸醉金迷的乱象!”
谢恒并不苟同:“国之命数如星光入银河,错综复杂,千变万化,先生行辅佐之能,不可过多干预,否则秩序混乱,于凡尘又是一劫。”
曹老将军不高兴了:“甚么干预?甚么混乱?不想管早点撒手走人就是了,也省得金銮殿那位,觉得定海神针在,总也提不起斗志!”
老子真刀真枪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守着,还不比国祭阁那厮强?
在大祭司的立场上,祖孙俩总也达不成一致。
明明瞅着自家孙儿对祂并无死忠,话里话外却总是维护。
那就暂时不要达了。
为了祖孙间的和平,曹老将军难得想开了,主动换了个话题:
“你答应国祭阁那厮,携小丫头寻镇国的骨骼,可是与祂秘密达成了何种协议?亦或是,你发现了祂叛国的秘密,在虚与委蛇?还是说,你还未放弃寻找你的亲兄弟?”
谢恒:“表姐现油尽灯枯之相,非是先生亲手炼药,生命不可延续。”
曹老将军:“少拿你哄金銮殿那位的话哄我!”
谢恒只得答道:“双生子是为不祥,岐国百年祭天之盛典出生的双生子,更是屠龙之孽障,先生既带走了他,谢家便唯有得赐龙息的一子。天下容不得不祥之人,孙儿既活下,外祖便休要再提了。”
曹老将军骂道:
“放他娘的狗屁!当初要不是谢万博那个蠢货,听信了歹人的话,用一碗‘安胎药’骗胜男喝下,你与你哥也不会赶巧早产在百年祭典!若非胜男有意隐瞒消息,在三月后我得知始末时,又极力阻止我入都,我非得把谢万博的脑袋给砍下来!如此蠢笨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比安在他身上来得有用!”
谢万博,便是谢恒的亲爹,当朝谢给事中。
所谓安胎药,则为堕胎药,不过由于胎儿月份已大,曹胜男从小习武的身子骨又好,在大夫的倾力救治下,有惊无险地诞下了双生子。
自身根本却伤了,生育过后常与药石为伴,三年后与世长辞。
不过曹胜男骗曹老将军的却是,谢万博端来的是寒凉的催生药,并非堕胎药,并在信中苦苦相劝,这才阻止了老父亲公然抗旨入都。
谢恒沉默良久,说道:“娘亲对爹是有感情的。”
曹老将军啐了一口:
“哪儿来的感情?胜男武学造诣高,脱下戎装嫁入都城的深宅大院,你当是为何?不过就是想借夫家之力,布局曹家势力,以便来日在朝堂能说上话,为她那‘无诏不得入朝’的老爹,也为曹家军千千万万的兵士。可惜胜男的眼光不咋滴,嫁了个这辈子难以进一官阶的七品窝囊废,朝没入成,反而丢了卿卿性命。”
谢恒冷笑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欲绝子孙命,当绝子孙缘。”
醉心武学,文化水平并不高的曹老将军,照着默念了小三回,才想明白字里行间隐藏的讯息,一张阴沉的老脸顿时守得云开见月明,用堪比铁砂掌的老手拍了他的后背小十下:
“谢万博多年来没再添个丁,竟是你的手笔?哈哈哈,是祖父的好孙儿!是胜男的好儿子!是咱曹家军当之无愧的接班将军!”
笑完又是一阵沉默。曹胜男的死,终究是祖孙俩一生难以释怀的心病。
“不说这个了,糟心得很!”曹老将军摆了摆手,继续换了个话题,“还是谈谈谢家旁支的丫头吧。回京十载,每回与你书信往来,不曾听你提及一句谢家旁支的丫头,如今却借来搪塞我了。”
曹老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恒的脸,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要我说,你对逢场作戏的小丫头,反而多几分真心。”
他记忆中,自家孙儿可没哪日如今日这般好对付。不论多少,真心是有的。
无怪乎如此一张芙蓉面,很难叫人不为之倾倒。
谢恒:“安歧乃孙儿心之所属,并非逢场作戏。”
心之所属你这样冷落人家小丫头?
看小丫头那蠢笨的模样,不仅是房帷之事没搞明白,连为何远游寻骨也蒙在鼓里呢。
曹老将军不愿听文绉绉的敷衍话,单身老男人也不愿意管年轻人之间的感情,对比起来怪酸楚的,于是摆摆手说道: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孩子大了不听话,就该在会犟嘴时,就一棍子打断腿。你既不愿意替老子接手曹家军,明儿个就卷铺盖走人,少在我眼前晃悠,我还能心平气和得多活几年,多领几年曹家军。没事多寄几封信回来,省得死在外头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临了总算愿意蹦跶出几句好话来了:
“若是哪日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了,你弃之如敝履的的曹家军,依旧是你坚实的后盾。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地痞流氓,祖父年岁虽大了,若是哪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带你干翻金銮殿那位,也未尝不可一试。”
浑浊的老眼,坚定得几乎要将谢恒给看穿。
谢恒同样坚定地回道:“曹氏子弟一生忠于大岐,忠于圣上,身上流淌的曹氏鲜血,只允许我等俯首称臣。”
“好!”曹老将军鼓掌道,“你没有窃国造反的心思最好!若你刚刚敢说一个‘好’字,老子当场将你的脑袋砍下,我曹长胜的血脉,宁可斩断不可污染!年轻人有点自己的秘密无可厚非,祖父我当年,也没少瞒着你曾祖父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只要一颗忠贞的心不变,随你怎么折腾!年轻人有想法有胆量是好事,背后有曹家军撑腰,你尽管干去!今时不比往日,金銮殿那位再想动曹家军,可没这么容易!把曹家军赶到边疆,就别怪曹家军在边疆扎根了!”
“……”
曹老将军捋着山羊胡,开怀地又重重拍了他一掌:“只要你小子没有窃国造反的心思,曹家军就永远是你最为坚实的后盾!”
谢恒被拍得一颗肺差点没咳出。
怕这后盾中藏了一根长矛,谢恒起身便走。
曹老将军笑得愈发开怀,对着他的背影喊道:“臭小子,记住了,有事吭声,老子可不想当真断子绝孙!”
“好。”
谢恒头也不回得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祖孙俩这一闹,蟾宫悄悄落了幕,金乌悄悄冒了头,泼墨似的黑夜染上了斑驳的白霜。
风沙之地,少了山林的瘴气,略去雾蒙蒙的潮湿,天白得格外快。
谢恒去别处营帐洗凉水澡,曹老将军则就着半湿不干的衣服,捡起婚服盖在了肚脐眼的位置,躺在小土拨上补觉。
没心肝的人间恶鬼睡得很快,震天的呼噜声起,他再一次梦见了曹元洲被北狄单于一箭射穿心脏的场景——
目光穿越熊熊烈焰,周围所有的敌人全部虚化,唯留下百米远外,高马之上,瞄准拉弓的单于,与身中数矛,靠着长刀支撑,双膝跪地的曹元洲。
援军的号角声响起时,长箭破空而来!
那一箭,他分明可以躲过的,可他却松开了手握的长刀,被长箭一箭了贯穿心脏,仰倒在了重重火光之中!
胜利的号角仿佛为他送行的悲歌。
他的遗容有多安详,小将军骂得就有多脏,曹元洲,你自己做的孽由你自己承担,留我在这污浊的人世间给你擦屁股,算甚么英雄好汉?!
这是小将军第一回直呼曹元洲的名姓,一朝将心中之恨全部骂出,顿时哭得双耳轰鸣,再听不见震天的号角声,也感受不到被灼烧后的刺痛感了……
祖孙俩各行其事之时,军营外却来了一队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