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春盎看来梆硬的床,在男人坐下后,发出压抑的嘎吱响,足足下陷了两寸有余。
男人见她不动,便舀了一勺子递到了她的嘴边。
在男人殷勤的目光中,花春盎顺从得喝下。
只有淡淡的咸味,不曾添加其余任何佐料的粥难喝至极,花春盎皱着眉头,不愿意再喝第二口了,并问道:“你是谁?”
男人仿佛并未看到她的抗拒,见她喝完,一勺接着一勺又给送去:
“小将军,你莫不是睡傻了?我是你亲封的铁鹰队长啊。我自小家穷,吃不饱穿不暖,空长了一身的骷髅架子,全身肉割了一起称都凑不齐一斤好肉。家中为了吃饱饭将我卖进了军营中,我却也总是被各个营帐的兄弟们欺负。
小将军心善,偶然碰见我被欺负后,禀明了大将军,不仅惩罚了总欺负我的那些人,还提拔我为铁鹰队长,还允许我休战无事时上军营中的小学堂读书。小将军的恩情末将这辈子加上下辈子一起报!”
这辈子?
下辈子?
他大抵想说的是“涌泉相报”吧,可见军中的小学堂,教学质量有限。
花春盎差点给呛住了,只得连碗带勺全给接来,前半勺送进嘴里,后半勺又偷偷漏回碗里,小手扒拉没停,小嘴吧唧也没停,左右在男人看来,她是有在认真吃饭的。
花春盎边假吃边试探道:“你叫甚么名字?”
这人看来是自己人。
男人斩钉截铁:“铁鹰。”
花春盎皱眉:“这是我赐予你的名字,我是问你以前叫甚么?”
铁鹰更加斩钉截铁:“家里得五两银子将我卖掉后,我就是曹氏军营里永永远远的兵士!既得赐名,以前的名姓,就跟以前的人一样,死透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屋外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粥又稀,肉又少,一口下去,我叫了一天的肚子,还以为我喝了一碗白水糊弄他们呢!连日作战,却一点油水都没有,我们如何攒足力气上战场?”
“省点力气别叫唤了,快喝吧,就这点粥还是将军府地窖里,仅剩的粮食了。再过两日,怕是只有树皮,草根,虫子给你吃了,到时候,你怕是想顿顿有这样的稀粥喝!”
而后屋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反复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响起。
将军府中竟是聚集了许多人?
花春盎向门外看去,问道:“外边在做甚么?”
铁鹰:“北狄蛮夷暂时撤退,我军暂得喘息,但北狄万一偷袭,露天场所定是不安全的,大将军于是将兵士安置在将军府中,此时正值正午时分,外头正在起灶开饭。”
觉得演得差不多了,花春盎捧着碗暂停假吃,问道:“我这碗粥又稠肉又多,你是把你碗里的米跟肉全拨到我的碗里了?”
按照铁鹰的说法,这一点肉是多的。
毕竟她手中的这碗粥怎么都跟外头描述的稀粥对不上,缺粮的特殊时刻,怕是将军府的小将军亦不例外,只能得一碗稀粥勉强填肚。
一句话刚刚说完,门外的喧嚣声如散场的戏台子,渐次减低。
花春盎再次往门口看去时,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悄然散去,屋外光线昏暗,叫人分辨不出是又过了一夜,即将破晓,还是刚刚迈入黄昏。
“这天怎么又黑了?”
花春盎咕哝着,尚未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见刚才还“逼”她喝粥的铁鹰,忽然掩面痛哭了起来。
落幕的“戏台”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只不过这回,没有抱怨声,没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只有此起彼伏的哭声。
屋外的哭声瞬间将屋内的哭声掩盖,哭声中还夹杂着几声哭喊,花春盎凝神倾听,才听明白两句,屋外的人是在喊饿。
“你哭甚么?”花春盎以为铁鹰也是被饿哭的,于是将手中的这碗本就不愿下肚的粥推给了他,“这碗全给你吃。”
铁鹰没有接手,反而哭得更起劲了。
花春盎这才发现,自己只喝了两三口的寡淡粥,表面飘着的肉沫,比之刚刚少了三分二不止,其下的米饭也越发稀了,发黄的米汤,甚至能照清她的脸。
倒跟刚才屋外埋怨的稀粥对上了。
这是一张小男孩的脸,长得很是圆润,脸颊却略有些凹陷,嘴唇也干裂起皮,眼底带着不属于孩童的疲惫,显然曾经被照顾得很好,但被困在城中的这些时日,亦是食不果腹。
难怪总是有人唤她小将军,原是她附身到了男孩的身上。
正端详着“对方”的五官,又听屋外有人带着哭腔崩溃喊道:“将军府的余粮全搬干净了,根本不用等两日,明日晌午,就全都得饿肚子了!”
花春盎循声望去时,屋外的戏台再次散场,虽然天色一如之前昏暗,但很明显,她又来到了崭新的一天。
她的目光并未收回,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戏台上传来了新的动静:
“啃了十日的老树皮,终于又吃上肉了!”
“虽然这粥只表面漂浮着几粒细碎的芝麻粒肉沫,但要一辈子能吃上这玩意,我就能给咱们武威城打一辈子的战,不管是爱玩巫蛊的苗疆草婆子,还是茹毛饮血的北狄野人,全给他们打成可怜巴巴的落水狗!”
武威城?
这是哪儿?
花春盎绞尽脑汁,都没记起,岐国哪一座城池,名唤武威。
屋门半掩,被穿堂风吹得左右晃动,昏暗的院子,仿佛巨兽的血盆大口,一张一合的。
花春盎只觉毛骨悚然,刚要喊铁鹰将门给关上,倏然又被他的笑声给吓到了,回眸一看,只见刚才还在痛哭流涕的男人,正前仰后合得笑着,由于笑得过于卖力,眼泪都给笑出来了。
花春盎只觉得他笑得十分诡异,于是问道:“你怎么又笑了?”
铁鹰开心地说道:
“军民一条心,武威城的百姓,将家中余粮全搬来将军府了!将所有的食材全扔进锅里,一口气煮上一大锅,所有的百姓与兵士全来吃,又能吃上好些时日了!届时,前线的将士一定能赶来支援,我们一定能等到援军来救我们的!”
表情浮夸,五官挤在一处,像是屋外的巨兽具象化了。
碗里漂浮着的肉沫,更是一粒都不剩了。
花春盎只觉得双手沉重得很,着急将碗放下,想要跑路,结果才刚跳下床,整间屋子连同铁鹰在内,全部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处荒郊野岭!
不对,此处并不是荒郊野岭,不远处还能看见成排的农家小舍,只不过周围土地上半根杂草都见不到,每棵树都是光溜溜的,树皮一层层被剖下,只剩下硬度堪比石头的最为老硬的细杆,孤零零得支立着。
本该嵌进土地里的石头也全被挖开了,石头的表面上尚留存有虫子爬动的痕迹,但放眼看去,却是不见半只虫子。
周围忽然涌出了好多人,拿着各种工具,在贫瘠的土地上疯狂地挖着。
花春盎在其中寸步难行,强行被挤去了一边后,害怕地用目光寻找铁鹰的踪迹:“铁鹰!铁鹰?你在哪里?”
结果一个没站稳,被挨着她的,忽然站起的一个小女孩给撞倒了。
皮糙肉厚的小胖手虽然没磨破皮,但屁股墩摔得是实打实得痛。
花春盎痛得满眼皆是泪花,刚要哭出声,只见撞倒她的小女孩,捧着一块土塞进了嘴里:“饼,我又有好吃的饼可以吃咯!”
花春盎顾不上哭了,连忙起声将即将送入小女孩口中的“饼”给打掉,并呵斥道:“这是土,怎么能吃呢?”
土做的“饼”摔到了地上,一下子碎成了一滩土粒,小女孩心疼得用手捧起一抔,准确无误得送入了口中,边快速咀嚼着边含糊得说道:“这是观音土,能吃的。”
“观音土?”花春盎一下想起了书本中学得的知识,“观音土,偶食之,难消化易胀腹,久食之,肚大如孕妇,终破肚而亡。”
惊叫道:“不管甚么土,吃多了都会死人的!”
古之闹饥荒时,穷苦者,时有选观音土为食,虽果腹但不充饥,却仍有无数百姓争抢,为之大打出手而头破血流的,甚至因此丢了性命的大有人在。
花春盎紧紧地抓住小女孩的双手,不肯让她再吃了。
不一会儿,地上的观音土,就全被附近的人给抢走了。
小女孩委屈得哭出了声,招来了她的爷爷。
小女孩满头白发的爷爷步履蹒跚地跑来了,小女孩连忙泣不成声地告状。
见抢自己孙女观音土的人是将军府的小将军,爷爷心疼得直跺脚:
“我们好不容易挖来的土饼,小将军你怎么给扔了呢?!吃不上土饼,我跟我唯一的孙女,就全要饿死了!”
花春盎从未被人指着鼻子指责,情急之下,一手拉着一个就要离开:“你们跟我回丞相府,丞相府中,有数不尽的吃食,你们爱吃多少吃多少,肯定比这要人命的土饼有滋味!”
可这儿是武威城,哪来的丞相府?
爷爷呜呼大喊一声,当场栽倒,没了气息。
“死人啦!”
“又死人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