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停止了挖掘,感同身受,不知明日还是后日会跟这老人家一样死去的他们,崩溃得一遍遍喊着“死”这个字眼,却无一人愿意挪动一步,上前来查看情况,每个人的脸上满是痛苦的麻木。
只有小女孩整个人匍匐在爷爷的身上嚎啕大哭。
每个人都在盯着花春盎,每个人皆是骨瘦如柴。面颊干瘪,眼窝凹陷,活脱脱一副死人相,仿佛下一秒,也会像这位老人家一样横死。
“不是我,我没有,是他自己摔倒的……”
花春盎后退一步,惊惧得想要解释,扫眼望去,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又多了好多具尸体。
活着的人,包括刚才还在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全部埋头又挖起了观音土,根本无人在意老人家的死是否与她相干。
来回走动的人,稍不注意,总有踩着老人家尸体过去的,花春盎想要将尸体拖去无人的角落,却只见低头挖掘的人群里,忽有一人怒而丢掉了沾满了湿泥的木棍,并高声叫囔着:
“二十日过去,援军还没到!圣上不管我们了!大岐不管我们了!与其饿死在武威城中,我们索性把城门打开,让整个大岐的人,都给我们陪葬!”
森然的银光随之而来,鼓动者的头颅紧接着被一把斩.马.刀斩下。
“再有妖言惑众者,依军法处置,斩立决!”
大将军提着削铁如泥的斩.马.刀,带领着仅剩的不足两百的兵士立在此处,如一根定海神针稳定人心。
血淋淋的人头就是最好的震慑,无人再敢叫嚣,全部退至两旁,屏息垂首跪伏着。
各个抖若筛糠,再没敢叫囔了。
不知何时,横七竖八得倒着的尸体又多了好几具。
冰河刚刚解冻,乍暖还寒的天气并不足以保存尸体,于是空气之中,飘满了尸臭味。
花春盎不知现在是何时节,但肯定不是盛夏就对了。
大祭司的手骨不知飞哪儿去了,难不成,她又误入了哪处的蜃笼?
好不容易理出一条线的思绪,很快被难以忽视的臭味斩断。
花春盎第一回知道,原来尸体的臭味与死老鼠的臭味如此相似。甚至比之更过,像是一种刻入灵魂中的作呕,满带着物伤其类的恐惧。
她干呕两声,见一行人要走,连忙冲到了铁鹰的面前,伸手拦截道:“尸体堆在此处会生疫病的,铁鹰,我们得把他们全埋起来!”
铁鹰说了甚么她没有听清,只是一语过后,城外又传来了敌军进犯的声音。
大将军举着斩.马.刀承诺道:
“北狄的蛮夷又来攻城了,男女老少与我一同去城楼上,十日之内,援军一定会到的!再跟我一起坚守十日,等援军一到,我们各个就是守卫大岐的大功臣!到时候我一定向圣上请多多的赏赐,让你们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得过一辈子!”
军营的每一匹坐骑,早已死于庖丁的屠刀之下,大将军承诺完这一大段的话,就带领着所剩无几的兵士,徒步往城门跑去。
被山珍海味振奋到的百姓们,不再垂头丧气的,纷纷扛起各自的武器,追着军队而去。
慌乱之下,不忘将挖得的土饼牢牢得藏入怀中。
宽阔荒芜之地,转眼只剩下了花春盎与满地的尸体。
她本想先行将尸体处置了,凭一己之力,能埋几个是几个,但内心有一股信念,强迫着她丢下亟待处置的尸首,缀在了队伍的最末端。
可是尚未跑到城门口,脚下却忽然被拽住。
低头看去时,只见抓住她的是个不知死去了多少日,浑身流脓爬蛆的尸体,黑青的脸被蛆虫啃咬得,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呕——”
胃部翻江倒海,花春盎伏下腰,终于吐了出来。
再抬头时,周围的场景又变了。
满地都是尸体,尸体之上,又踩着密密麻麻的人。依旧全是老弱病残,一派日薄西山之相。
有人崩溃问道:“十日都过去了,援军怎么还没到?!”
有人答:“哪有甚么援军?大将军在哄我们呢!我们被圣上抛弃了!武威城被圣上抛弃了!树皮被扒光了!草根被挖光了!虫子被捉光了!观音土也全被抢光了!国要我们死!天要我们死!等我们全死光了,援军就到了!”
在人潮中,花春盎总也寻不到发声的人。
年迈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怕是随时能够断气。
小孩早已哭得沙哑的声音此起彼伏得在动乱声中响彻着。
又有人喊道:“我听到号角声了,是援军来了!整整一个月,拯救我们的援军终于到了!”
“你们愣着干甚么啊?快跟我一起去城楼上迎接援军啊,那群北狄蛮夷的死期到了!他们的死期到了!”
花春盎亦是听到了号角声,于是跟所有人一起,惊喜得朝城门口的方向望去,却只见鼓动众人朝城门跑去的男子,被一脚踹翻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疯了吧你!做甚么春秋大梦呢?!”
踹人者并不因踹死了人而有丝毫的愧疚,反而反向煽动起了想要冲去城楼的人:
“那是北狄蛮夷又来攻打我们了!谁要跟你去送死?这一个月我们平头老百姓死的人还不少吗?圣上放弃我们了,我才不要为大岐而战!我宁愿活活饿死,也不要饿着肚子还要被人砍死!”
回应他的是沉默,以及啃咬骨肉的声音。
声音实在突兀,所有人不约而同朝声源处看去,只见是个小孩,正抱着一具腐烂不堪,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在啃咬。
小孩浑身脏污,看不出性别,但花春盎一眼认出了,这是那天被她打掉观音土,又死了爷爷的小女孩。
她啃咬的尸体她也认得,尸体身上打满补丁的灰色长袍,正是她爷爷所穿的。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目光里非但没有厌恶、讨厌与害怕,反而全露出了饿狼的贪婪。
小女孩一口咬下了尸体的一颗眼珠,咀嚼软骨的声音,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在场的人绷紧的神经瞬间崩裂,饥肠辘辘的人们开始哄抢尸体了。
花春盎强忍着呕吐,试图阻止癫狂的人群:“不能吃人!不能吃人!吃了人,你们跟丧心病狂的野兽有甚么区别?!”
小小的身躯被推搡得左摔一跤,右摔一跤,却顾不上疼痛,一次又一次爬起试图阻止。
抢不到尸体的老幼者,则互相盯住了对方。
结果凌空一柄斩.马.刀甩来,将癫狂的人群给驱散开了。
“吃人者,格杀勿论!”
大将军将两柄斩.马.刀重重插于地上,凶神恶煞地盯着仍旧对尸体虎视眈眈的人群。
性命攸关之下,许多人不再畏惧刀剑,更是有人当了出头鸟:
“反正不是被你们杀死,就是被蛮夷杀死,填饱了肚子,好歹能做一只饱死鬼!”
一语出,百应呼:
“对,我宁愿做一只饱死鬼!”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人就是死人,吃了就吃了,填饱了肚子比甚么都强!”
“不让我们吃尸体,有能耐将军府就给我们吃的!”
“不让我们吃饱,又让我们上战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我们占理!”
……
侍立在两侧的兵士们纷纷拔起了刀剑,但无人在乎,他们在刀光之下,不管不顾得继续争抢起了尸体,但总算,没人再敢对活人动手了。
敌军再次来袭,飞来的火箭射中了尸体,尸油成了助燃剂,迅速将其点燃,不仅掩盖住了尸臭味,还烧出了诡异的肉香味。
士兵们握着兵器的手,因为饥饿而颤抖着,虽经过严格的训练,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得朝那群尸体看去。
每个人都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