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踏在异国的土地上,竟忽然有了一种和近乡情怯相似的情感,这自然不是因为这片土地和江南有多么相似,只是因为钟芙在这里,他的心上人在这里,有情念切切,才思之怯怯。
阎铁珊将花满楼和陆小凤同叶孤城安排在在一个客院,这个以前只有叶孤城一个人住,阎铁珊此前想着这三人也算是故旧,都是中原一带的年轻高手,想来很有些话要说,所以才如此准备,眼下却忽然有些踌躇。
花满楼和陆小凤但见码头人潮如织,如果不看他们所穿的衣服,这里倒是和大明沿海等地相去不大,他们此前未曾来过这里,所以感受不多,倒是叶孤城离开图南已有两月,此刻不由得微微一怔:“这里繁华了许多。”
阎铁珊不由得自得地笑了笑。
这里原本是郡广城外的一处小村落,十分衰败,连名字都没有,钟芙坐稳了城主之位后,走访各地考察,将这里圈起来建设码头,来往船只都要在这里停靠,叶孤城走时,码头只建了一半,叫什么“一期工程”,到他回来时,码头却已然建好了,除了能看出来很新之外,与他从前见过的福州、羊城等处的码头相差不多,甚至某些地方要更好一些。
叶孤城在花满楼陆小凤与阎铁珊交谈时看了一会儿,码头上竟然没有拿着鞭子打人的管事,这在其他地方是不多见的,要知道码头上多有搬货卸货的苦力,这些人多数是统一管理,管事为了更多地压榨他们,多的是拿鞭子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着监工的。
而这里,监工的管事也有,却是拿着纸笔更多,来来回回地跑,一会儿清点数量,一会儿又与客商交谈。
叶孤城在岸边站了一会儿,不多时有人上前来向他拱手行礼,叶孤城认得他,这是他原本手下的一个管理商铺的管事,叶孤城当初只答应将船队给钟芙,却没有将人一起给了,倒是后来管事们观望了一会儿,见船队只是南来北往地运货贩货,心想着做生意怎么做不是做,往南边做生意许是同现在比要更安全便利,于是主动求上来,要加入船队。
他们跟着船队往南,运来丝绸作物,运走宝石香料,赚得盆满钵满是一回事,但是偶尔想到自家的东西如今变成别人家的了,还是难免心酸。
这个管事见到叶孤城,神色有些激动,别管叶孤城是不是掺和了造反,但飞仙岛孤悬海外这么多年不遭流寇海盗们打劫杀戮,这都是叶孤城的功劳,岛上的百姓是十分爱戴他们城主的。
叶孤城这一次回大明,并没有去见城内旧人,如今管事见了他难免要说些岛上的近况,叶孤城细细听着,除开最初官兵上岛搜查反贼,之后倒没遭什么大祸,造反本来该株连九族,倒是飞仙岛位置不尴不尬的,已经多年不归中原管理,皇帝又听说叶孤城是当世剑客,于是法外开恩,并未对旁人作何处理。他有个弟弟叶孤鸿是武当弟子,出事之后被武当庇佑,朝廷只清算了他一个人,眼下却是叶家全脉都侥幸保存下来,飞仙岛上其他人也没遭大祸,当真是极其幸运的事。
眼下管事难掩激动之情,叶孤城心中却升起愧疚,那日他在阳池与钟芙一起守城,亲眼所见钟芙是如何对待治下国民的,她是为了免去战火,而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差点带给其他人灭顶之灾,思及此,就难以面对管事诚恳激动的目光。
管事问道:“城主,您何时回来?”
他对城主和如今和异国公主的关系也有耳闻,虽说当初有过要挟,可如今看两家也算互惠互利,自家城主也并没有被禁锢自由,他心想着外面再好,却不如自家里安稳,就算明面上城主已经是个“死人”了,但那不还有移花接木一说,到时换个身份也就是了。
叶孤城沉吟片刻,却说道:“我既已经被问斩,自此以后,便当我死了就是。”
管事大惊:“城主……何出此言?”
叶孤城说道:“叶孤城可以是任何一地的叶孤城,却不能再是飞仙岛的叶孤城了,皇帝若非昏庸无能之辈,必有有收服武林之心,我见本朝政简刑清,江湖人不加管束的日子应该不多了。皇帝今日放过飞仙岛,但不代表不会忌惮一个有过造反城主的飞仙岛,倘若他有朝一日得知曾经该死的人没死,那时飞仙岛又会是何下场,你可知道?”
管事惊出一身冷汗,是的,没有哪个上位者不会戒备的,眼下武林昌盛,却多是武林人闹事猖獗,可但见城主败事之快,平南王一脉下场,就知道皇帝何种铁腕手段,城主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由。
这些话在叶孤城心里思量多日了,他曾与钟芙交谈过,她是很不喜欢江湖人惹是生非的性子的,她对习武没有意见,对仗剑行侠之辈也多有推崇,可若仗着武艺为非作歹,或者招惹是非,她是绝对不会姑息的,你只看她当日在福州是如何处事的就知道了。
钟芙如此,皇帝亦如此,没有哪个一国之主,是愿意看着治下被人搞得乌烟瘴气,与其担心着曾经造反的人卷土重来,自然是将其铲除的好。
叶孤城道:“叫孤鸿回来吧,以后飞仙岛就交由他打理。”
管事应道:“是。”
管事躬身告退,叶孤城极目远眺,但见码头上停着许多有白云城标志的船只,船头张着的帆画着好大一只白雕,这是当初叶孤城输给钟芙的船队,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货船,图南原本与大明来往不多,如今却有许多船队停靠,她当日要建立南北商货通道,时而念着什么海上丝绸之路,如今竟真叫她建成了。
他微微一笑,竟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笑什么。
阎铁珊主要是来接上官雪儿回府,三人下榻的院落离钟芙所在的公主府不远,因此倒是能再行一段路。
叶孤城在这里的身份其实颇有些尴尬,他不是幕僚下属一类,也不是钟芙的亲朋好友,以前算是人质,现在也不知道算什么了,所以他在钟芙这里不担任任何官职,偶尔有些找不到别人来做的事钟芙就会托他走一趟,仿佛是打手,又像保镖,比如这一次来接上官雪儿,所以大部分的时间,他是很自由也很清闲的。
陆小凤好奇地掀着车帘四处打量,码头上已经颇见热闹,越往中心走去,就愈发繁华,原先的土路也被青石板路代替,这样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都不会泥泞,很好行走。
陆小凤在车上动来动去,叶孤城只做不见,而阎铁珊和花满楼知道他这人是憋不住话的,不多时必定就自己说出来了,于是也不理他,唯有上官雪儿好奇地道:“你怎么了,坐垫有东西?”
陆小凤不答,从车窗翻出去不多时又翻了回来,对阎铁珊道:“我看见来往的马车车轮上都裹着一层东西,这是什么,怎么车辆行起路来如此轻便也不颠簸?”
闻言,叶孤城睁开眼睛,他走时还没用上这个,也是回来时才发现马车比之前好用许多。
“我当你看见了什么,原是这个,”阎铁珊笑了一声,“这是橡胶。”
“先前公主接待了一个异国海商,从他那里听说有这么一种叫橡胶的树,于是高价托他带来。我们原本都不知道公主要这种树种做什么,不想,这树会分泌一种汁液,汁液凝固后做成橡胶,可以用在车轮上,如今这城里很多车轮都换上了。”
阎铁珊看向花满楼:“花公子,你说如果所有车辆都换上橡胶,这是不是一门很好的生意。”
花满楼心中微微一动:“她的意思是,别人也可来分一份润?”
阎铁珊笑道:“公主的意思是,生意是谁都能做的,关起门自己做有什么意思,打开大门迎四方才是长久之道。”
花满楼道:“我家中四哥和六哥负责这些,我去一封信,请人到这里相谈如何?”
“哈哈,求之不得。”
钟芙手下缺人,阎铁珊如今还兼着户部尚书一致,是钟芙的钱袋子,做生意算是他的老本行,钟芙发话叫他处置商事,他自然要办快办好。江南富豪以花家为首,据说快马一日一夜也跑不出花家的地盘,可见其富,眼下花家的小公子就在这里,不快点将事情谈下来还等什么呢。
花满楼又细细地询问了橡胶轮胎怎么买卖,能用多久,坏了又该怎么修,陆小凤还是第一次见花满楼这种光风霁月的人沾染铜钱一道,一时竟有些好奇。
阎铁珊不止跟花满楼说橡胶,还说玻璃,说许许多多陆小凤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东西,他心中一边想着钟芙能发现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边感叹她如今才算是鱼归大海,鸟入山林了,从前那个地方太小,远不够她全力施展。
他们三人在一处府邸下车,这里原来应该是某个官员的家,默肃当日破城时便将这里住的一家枭首了,城镇中像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钟芙能分的分,不能分的,记录下来以备他用。
坐了许久的船,再是年轻力壮武艺高强,也是会觉得身体劳累,陆小凤被人引到房间,没怎么洗漱就睡下,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等他睁开眼睛,但觉眼前黑沉沉的,他猛地一惊,心道,坏了,睡得太久了,这怕不是夜里了。
等他慌慌张张走出屋外,但见天光云影,晴辉夕照,才后知后觉是屋里遮光效果太好,导致他不知今夕何夕以为误了时辰。
叶孤城和花满楼正在不远处的凉亭上对弈,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过去,他低头瞧了一眼,叶孤城棋路凌厉,花满楼棋路柔和,倒也符合他们二人的性情,二人棋盘上厮杀得难解难分,陆小凤歪倒在吴王靠上,只等着他们什么时候分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