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县吃到甜头,自然舍不得手下得力干将离去,好在得力干将走前还给他找来一员大将。
新捕头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因为姣好的面貌让暗地里一些人蠢蠢欲动,可这种冲动在第一个想伸手却被扭断手臂的人出现之后戛然而止。
钟芙挑眉,面容蓦地带着几分邪气:“看来地只犁一遍是不够的,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怕啊。”
被她拿下的人身躯颤抖,冷汗直冒:姓钟的哪是好惹的,他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四月里是开海时节,福州靠海,每年到十五这日都要祭祀海神,祈求海神保佑海上的人平安归来,这天即是祭祀的节日,但也是供人休息娱乐的节日,其实十四日开始街上就已经开始正式准备节庆了,开海节一直持续三天到十六日才结束。
上官雪儿一早央着钟芙定要在十五那日陪她一起出来,她从前连扬州都很少出,哪里知道什么是开海,说什么也要玩个痛快。其实钟芙也没玩过,她去年来时早已经过了开海的时候,何况那时正值盗匪,普通百姓连平常日子都过不好,哪有心思去过节。一直到钟芙来了之后,休养生息快一年,又临开海,才想着要办得盛大一点,即是祈祷未来的祥和也是对过去一年的安慰。
白日里,随着鞭炮齐鸣,百十个渔工将大船由港口推入海面,像锦儿这样的孩子也难得松快一些不用帮着家里干活,自然是四处跑跑闹一闹。
上官雪儿从前或许古灵精怪但好歹是世家大族娇养出来的小姐,可跟着钟芙没多久就撒欢地滋长出一派野性率真,同锦儿这里闹那里玩,连烧过剩下的小鞭炮也要捡来再炸一会儿,钟芙从来不管她。
十五入夜,正是一轮好月挂在天边,街边两侧的商贩比平日还多,人潮如织,每个人手里都提着造型不一的小灯。
钟芙脱了白日的皂衣换上自己惯穿的青衣,一手提灯,一手捧着刚买的零食。
她是“初来乍到”“新官上任”,可名声在外,人人认得她腰间那块牌子,所以尽管人再多,一路上倒是一桩坑蒙拐骗的事都没叫她遇见。
——这也是林知县舍不得让她走的缘故了,这可都是他的政绩啊,他一年的考评都得靠钟芙“兄妹”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福州比不得金陵繁华,但自有它的迷人之处。
上官雪儿原本在钟芙前面的摊子看老板卖的傩面具,忽而冲着前方道路惊喜地喊:“花哥哥!”
钟芙闻声转头,琼枝玉树,不是花满楼是谁,她不由得笑了笑。
花满楼也是一怔,他是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钟芙同雪儿的。
风里送来一股草木清香,一道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也落在花满楼耳畔:“正是数日不相见,今日又相逢(1)。花公子,别来无恙否。”
他目盲,所以嗅觉更灵敏,耳力更清,在他的耳朵里,钟芙的声音是不同于其他声音般的清越,恰如玉振琤琤,同旁个绝不相类。花满楼一瞬的恍惚不解,怎么从前他会以为上官飞燕学得很像呢。
“是钟姑娘么?”他声音中居然带着一丝迟疑。
“怎么,才几日不见,花公子便把我忘在脑后了?”
花满楼并非一人来的,同行的金九龄见一个青衣女郎提灯走过来,灯笼晕黄的光亮只映得她面容愈发皎洁,鸦发如堆,浓朱丹唇,只衬得旁的什么都如蠢物、死物,若非此刻灯市如昼,他几乎以为遇到了木魅山鬼,可只待近前来,才觉出她该是云中仙,绝非山野狐鬼可狎昵。
随着她越来越近,他才惊觉自己是被眼前女子的容色迷昏了头,想通这一节,金九龄心下叹息,他平生斗鸡走马,非第一流的美酒不喝,非第一流的马车不坐,见过多少美色,可比之此女倒全是庸脂俗粉了。
他此时还未见过钟芙杀人时的风姿,尤有心思去比较她的容色,殊不知她取人性命时才最是丰姿冶丽,叫人目眩神迷,只可惜当世见过的唯萧秋雨、柳余恨、上官飞燕三人,却早已是一抔黄土,不能面授机宜了。
金九龄在为钟芙颠倒神魂时,钟芙自然也看到了他,他手上拿着一把名家题字的折扇,腰间悬一块通体无瑕的白玉,身上穿的是最上等的蜀锦织就的衣袍,衣袖的麒麟暗纹得是十个江南最好的绣女绣出,比起花满楼的清隽淡雅,这人反倒更像个富家巨室浸润出的娇贵子弟。
“在下金九龄,姑娘是花兄朋友?”
钟芙眉头微微一动,原来他就是金九龄,倒不像个捕快头子,更像是走马章台的公子哥了。
“原是金总捕,我同花公子是旧相识了。”
金九龄做捕快时练就的一双利眼,早看到钟芙腰间悬着的腰牌,不由笑道:“原来钟姑娘也是公门中人,倒是我早就不做总捕了。”
雪儿不耐烦大人之间得客套寒暄,主动问花满楼:“花哥哥,你怎么到福州来了?”
花满楼不将雪儿像孩子一般糊弄,自然有一说一:“绣花大盗将平南王府弄得人仰马翻,我也是受人之托,不过事情没解决,先听人说这边开海十分热闹,于是过来了。”
既然是相熟的朋友,金九龄便提议同游,只是刚过两个摊位,钟芙便瞧见从对面来了两个皂衣打扮的捕快直奔着金九龄过来,看神色似乎有什么事要找金九龄商议。
金九龄神色微动,对钟芙和花满楼道了一句失陪便同那两人一起离开。
雪儿不解:“那两个捕快不像是福州本地的,他们脚上穿的鞋都得近百两银子了,他们是哪里的捕快,月俸竟然这么高么。”
她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眼力,是不是好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
花满楼知道那两人从前是金九龄属下,自然也是捕快,不过他倒不知道两个捕快穿的鞋都这么讲究,确实不是官府能供养的。
钟芙意味不明地笑笑:“捕快都有灰色收入,不过两广之地竟然这么富庶,把捕快都养得这么肥么?”
太肥的公门中人就很容易叫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了。
花满楼也觉出其中不妥,不过他们一个是江湖人,一个是县城小捕头,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三人慢慢随着人流向前走,花满楼对钟芙的经历十分好奇:“钟姑娘,你怎么做起捕快来了。”
“因为我原本就是捕快。”
她说着将手里的提灯交给花满楼,去付钱买下刚才雪儿看中的面具。
花满楼思绪一时被她动作打断,一抬手才发现被塞进手里的是一盏灯笼。
手柄只是寻常木材,刨得干净但并没有打蜡,还能闻到一股干净木香,花满楼顺着丝线摸了摸才发现这是一盏莲花灯,造型或许不出奇,但胜在质朴可爱。
钟芙付了钱转过头,正瞧见花满楼以手抚灯,他目盲钟芙是知道的,此前从不曾觉得如何,倒是眼下见他这般小心触碰,心头忽然漫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远远地飘过来一阵糖炒栗子的香甜气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带着一篮甜香的栗子靠近他们:“娘子可要买些栗子尝尝,都是仔细挑出来的,好吃得紧呢。”
这老妇人满脸皱纹,脊背佝偻,神态十分拘谨,瞧着可怜巴巴的,钟芙瞧了她一眼,低头从篮子拿了一个栗子出来,果然个头大而饱满,外壳早已炸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紧实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