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源愣住了,她眼睁睁看着石像在面前破裂成无数碎片,又慢慢抬头看少女取出手帕擦拭着手指,她还是笑着的,字句轻缓:
“大祭司,我会最后帮这个地方一次。”
“再往后,我和这地方便没有关联。”
电光火石间,姬源连突然被摔碎的女娲石也没来得及管,有些错愕问:“最后?你要去哪里?”
“……随便哪里。”秦荼笑起来,明媚张扬,嗓音含着哑:“我和你们这些老东西不一样,我有的是时间去外边看看。你,还有我师父,这个村子,此后与我再无关联。”
“反正……”她声音又低了下来,自嘲般笑笑,“反正是她先不在意我了的。”
“……”姬源不知道她们师徒间在生死之间进行过怎么样的叩问和求索,拥有漫长寿命又正值年轻的秦荼大概空有一身医术,不能理解济世救人的苦悲。可是生命的问询是要用死亡来回答的。
“秦大人要走……那大概我也要走了。”姬源还是跪着的,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苍老虬曲的掌纹,年轻时她的手该是怎么样的呢?记不清了,岁月如梭不饶人,不知不觉她已经是可以被人称为“老东西”的年纪了啊。
秦荼反而怔住,“……为何?你又要去哪?”
大祭司自从随大巫来到这个地方,一住就是五十年,从风华正茂走到垂垂老矣,她替这村子看过了太多风月,无人以为她会是过客,却不料她最终还是不愿葬在这里。
“卿否大人已死,秦大人又要离开,此间便再非吾乡,落叶归根,我还是回去罢。”
“……这与我何干?”秦荼虽然自诩并非良人行事乖张,可还是不喜自己莫名牵扯到他人命运。
“……卿否托我照看你。”姬源说了这么一句,秦荼皱了皱眉,“什么?我不需要你照顾。”
“嗯,所以我会离开。”
“……”
荒谬的缘由,秦荼却一时无法反驳。毕竟师父与这人交好大半辈子,临终托孤还真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两人一时无话,半晌秦荼点点头,语气看不出喜怒:“好。”
那会秦荼有些胸闷,当时只道是气血不足,很久之后秦荼后知后觉,那是少年关于成长的第一步产生的骨裂之痛,关于别离和没有归期,一步一换骨。往后秦荼漫长的生命里最熟悉的就是离别,最终渐渐褪下痛楚,变得无足轻重,连一句郑重的道别也嫌麻烦了。
少年还太年轻,需要成长,而秦荼又总是太慢,错过太多。
“秦大人,我只有……一个问题。”姬源总是很从容,只是这会她有些失神了。
“嗯,你且说。”秦荼心平气和地捡起碎石像,这石像碎得刚刚好,一截人身,一截蛇尾;一般人性,一半神性。
秦荼看了一眼,只捡起了蛇尾那半。
“戴上面具求雨的人,确是大巫大人无疑么?”姬源有些怕。
怕什么。
怕自己认错了人。
戴上面具在祭坛中央向女娲石献上剑舞的人,是卿否吧?那些精妙绝伦的舞步剑法,那个蓦然回首的惊才绝艳,还有不经意间的,像是望进人心里去的对视,这些都是真的吧?
秦荼不明所以:“是。”
秦荼一直戴着别的面具站在后面,看着师父,看着众人,也看着天。师父配合着她做戏,她在幕后,将功劳弃之若敝。卿否也问过她为什么,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无趣。
是很无趣,现在再看还是无趣。
姬源大概真的老了,半晌都没有动弹。
大巫死时还面容年轻,大祭司还没有死去便已经是老态龙钟。凡人却没有疑惑的,仿佛她们生来如此。大祭司永远跟在大巫身后的,仿佛她们生来如此。
“我师父她……生前有说过想要葬在哪里么?”秦荼垂下眼,想着这件在她看来没什么意义的事——并不是她认为人生无处不青山,只是她没有“根”,无家无根,无处埋骨。
“一样的。”姬源轻声咳了咳,似乎苍老许多,“她和你是一样的。她没有故乡,或者曾经有过,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漂泊之人,盖因相遇的人才得以感受到落脚之处。
选取良辰吉日,焚香沐浴,秦荼穿上了师父的素色衣袍,戴上了族中为大巫准备的傩面面具,纤细身姿的少女戴着扮相凶恶的面具,却还是看得出一股清冷温和。她没有凶相,她平淡如水又总是昳丽如春,和她师父像又不像。
村中祭坛之下燃起篝火,众人祈求着凡界之外的“神明”可以救赎自己。不过神从未回应,回应的人是秦荼,秦荼不是真正的神,因为真正的神从不救人。
姬源捧着供奉的花和香草,恭恭敬敬地看秦荼取出一把青铜古剑。黑夜的遮掩下,没有人看透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无人知晓他们的“大巫”大人已经作古,那半尊石像似乎是嘲讽着底下人的愚昧与愚蠢。
火焰和雨都是洗刷生灵的东西。
一舞天地色变。
再舞天雷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