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陆有望是被小厮扶着回屋的。陆老爷果真一人喝了一坛,而陆有望只是把带回来的小半梅子酿喝了个干净,就已无法站立自如,酒量一点也没继承到。
小厮帮陆有望擦洗爽利,搭上被子,悄声退了出去。
阿玉这会儿才飘进屋内。
陆有望酒量欠缺,酒品却好,醉了就睡,不爱折腾人。
阿玉在床边看了片刻。
陆有望一动不动。
睡得真熟。
鬼不会困,阿玉不用睡,无奈夜里无事,她向来也会在一旁的贵妃榻上闭目休憩,养气凝神。
正欲转身,陆有望忽然有了动静。
“阿玉。”
屋中一时无声。
阿玉心里发窘,疑心方才偷看被抓住了,一声“你”刚出口,却见陆有望翻了个身,眼睛黏在一起,嘴巴无意识地嗫嚅着:“……阿玉。”
“……”
梦中呓语?
与她有关?
陆有望唇又动了动。
阿玉感到灵魂某处紧紧一缩,抿住唇,轻轻俯身凑到床边。
“我会帮你的,我们约好了……”
“……我想看你笑,你笑得好看,我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阿玉一愣神,屏住了气。
“好像……”
陆有望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慢,阿玉等着,半晌,等来一句难以辨别的“阿玉”,之后许久,彻底归于平稳的呼吸起伏,再无异样。
阿玉:“…………”
陆有望还是别喝酒了。
喝多了欺负鬼。
好气。
4.
之后两日,除了陆有望发觉阿玉对他态度有些奇怪外,村里鸡鸣狗吠,平静祥和,什么也没发生。
是以,弄明白阿玉的心思成了陆有望当前最最急迫之事。
为了追根溯源,他忐忑去问:“阿玉,是不是那日我喝酒,醉了说胡话,冒犯你、惹你不开心了?”
阿玉一怔,眼睫上下扑闪两下,陆有望甚至犹豫这两下中阿玉飞快扫他那一眼莫非只是他的臆想,因为接下来的回答听来语气寻常,并无不妥。
“没有。”阿玉说。
陆有望:“……”
为什么要偏头?
欲盖弥彰?
不不,有什么必要欲盖弥彰?阿玉与他有什么不便直说的?
……难道烦他了?
陆有望十分费解,抓耳挠腮,晨起也想,吃饭也想,浇菜也想,睡觉也想,一问再问仍得不到答案,整天心不在焉,连陆老爷都看不下去了,关怀备至,深怕儿子身体不适酿成大病。
阿玉起初满心尴尬羞赫,一见陆有望脑海中就无法自抑地浮现出那夜情景,无法做到完全若无其事泰然自如,不料陆有望反应比她还大,只因为她这一点逃避和冷待快要委屈得忧思成疾,让她反而渐渐无所适从,略感歉疚,然后居然奇异地平复了心神。
本也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阿玉想,前几日是她钻了牛角尖,作茧自缚,无论剩下的那半句谜底是什么、与她所想是否相同,若是一桩秘密,追根究底耿耿于怀显得她咄咄逼人;若非秘密,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她该知晓时总会知晓,陆有望的性子藏不了一辈子,更有甚者,他根本没想藏,但凡她张口他就会据实以告,何必自我烦恼。
但……还是不问了。
这是她从陆有望身上学到的,过日子,糊涂一点,心放宽些,欣喜一日便是一日,切忌愁苦缠身,天不绝人人自绝。
想通后就好办了。
夜,阿玉浮坐在院里的树上看月亮,打算等陆有望盥洗完和他道声歉,寻个说辞把她这些时日的怪异解释过去,再聊聊找回记忆的计划,不能光靠陆有望一个人出钱出力,也得考虑考虑她能做点什么……
“——吱呀。”
阿玉往后转去,陆有望一身常服,一只脚踏出门,身后小厮端着盥洗用的木盘。
阿玉偏偏头表示疑问,还未出声,陆有望很用力地重重咳两下,眼睛忽闪忽闪对着她,手却吩咐小厮:“帮我把东西都拿去主屋,今晚我、我要和我爹一起洗!”
“……”小厮不懂明明少爷在里头做贼一样在他耳边说过一遍了,出来还要再说,而且音量由低转高再转低,短短二十来字转了八百个弯,中气全在“我”字上,其他一个重音也不搁,洗澡沐浴这么小的事还要敬告天地求允许不成?
最近少爷说话做事一直挺稀奇,小厮不懂,也不敢问,点头应是便一步步消失在拐角。
陆有望没跟上去。
三个眨眼过去,他脚下没挪动一丁点。
阿玉道:“你不去?”
“……当然要去!”陆有望手背到身后,又咳一嗓子,眼神左滚右滚,滚完几个来回向上瞄一次,再瞄一次,话音降下去,“那、那我走了哈……我去了。”
脚依然没动。
阿玉试探道:“……好?”
陆有望这回大幅度抬眼瞧了瞧她,复垂下头念叨“我去了”,迈步启程的姿态看似从容不迫,实则迅疾如风,一溜烟没了影。
云依稀散开,月色默默亮起来。
地上树影分明。
方才在的人都不在了,只有蝉还锲而不舍。
阿玉腹中筹划被打乱,想说的一句没说,偏偏还意识到一个更无法言喻的难题——
风水轮流转。
陆有望大概在躲她。
“报复”?
不像。
那是什么缘由?
她没做什么……
在陆有望看来,他也没做什么。
阿玉双唇紧贴,从树上缓缓落下来,停在片刻前陆有望离开的地方,颇觉无计可施。
也许……陆有望心性直,不绕弯子,能比她早些顿悟?
阿玉给不出答案,捏紧手,穿过门,进去的一瞬却陡然僵住。
因主人走了,烛火已灭,一室暗淡,浓郁粘稠的黑暗渗满四面八方,顽固猖狂地占有领地,无法驱赶,宛如一口深渊冷漠暴戾地压过来,要将所有存在吞噬殆尽。
阿玉猛地退出了门,深深吸气。
月光仍在,只是余温微凉。
很像她醒来那日。孤身环顾,一片茫然,惶惶不安。
阿玉忍不住蹲下身,生出一种时日纷乱的眩晕感,并且从这阵突如其来的恍惚中迟钝地理出一个想法,陆有望说要和陆老爷一同沐浴兴许就是借口,沐浴完顺理成章不回来,陆老爷爱子,改明再依着陆有望给他换间房也不见得不可能。
一日、两日……十日?
陆有望要躲多久?
她要……追过去吗?
追过去,说什么呢?陆有望会答吗?
换做之前,阿玉有九成九的把握是“会”,而现在,她原本的笃定动摇了。
她凭什么自信已经懂得陆有望的全部?
谁能完完整整懂得“他人”?
芸芸众生,甚至少有人能完整地懂得自己。
她一缕孤魂,陆有望怜她、助她,他们互相许诺,可终究,他们非亲非故,若陆有望终有一日厌倦了,她又能如何?
阿玉低眼看向自己的手,细指纤纤,指腹不像有茧,应不常劳作,力气偏小——但力弱如千金闺秀,尚可拨钗画眉、拈花拂叶,她空有皮囊,一副虚影,一举一动都枉然无功。
她点不燃那火焰。
也抓不住任何人。
这是最初就一目了然的事实。
可是啊。
可是。
阿玉蹲着,身子蜷得更低,手抚上胸口,凝望空气中浮动的细碎尘埃,久久,神色空茫中,极浅地扯出一个笑,喉中微酸。
为何她会觉得此刻如此苦涩呢?
仿佛心里被戳穿一个洞,不可抗拒地汩汩流失着什么,让她变得越轻、越轻,似乎人世都远离。
灵魂也由此淡去。
阿玉闭上了眼。
——是她咎由自取。
贪心不足,招致不幸。
他们本不该相遇。
陆有望披着清浅月色踏向她的第一步便是错,于是一步错,步步错,他不该邀她一同回家,不该轻易剖白过往的伤痛,不该带前尘已散的阴魂穿梭市井喧嚣,不该固执己见,不该满口誓言,不该看重她的喜怒哀乐多于他自己的,更不该将她每句话都放在心上、还期盼她投去的眼光。
正如她也不该。
不该在第一面就离他很近,猝不及防为那双眼底澄澈纯粹的夜晚动容。
不该直到这一瞬间,仍无法言不由衷地说出“舍得”二字。
连骗骗自己也不能。她还想再见一次。
让她再看一看,那夜最初划过的星痕。
阿玉重新回到树上,一阵风过,带着潮湿闷热的气息,云低低聚拢。
要下雨了。
陆有望在雨成千上万坠向大地前回到了院中。
月亮已被隐去,阿玉听见蹑手蹑脚推门的声音,转身,正见陆有望背影躬着,脑袋夹在两扇门中间探进去,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里拱。
回自己屋这副模样,阿玉眼尾动了动,有意故作轻松打趣一句,却笑不出。
有什么好怕,她答应过的,又不会吃了他。
是担心晚归吵醒她,还是担心她没有自觉离去?
“咦……阿玉?”
陆有望终于察觉不对劲,把门一推走进去,转着喊了好几遍也没人应,身形顿住,片刻,骤然抬脚冲向院里,险些被门槛绊个趔趄,阿玉心口一紧下意识要动,又见陆有望手忙脚乱堪堪稳住,嘴张开,视线一凝,彻底停下。
如果没停,大概嗓子都快要冒烟了。
阿玉没来由就预见那幅画面。
她从树上飘下,轻轻唤他:“陆有望。”
“你回来了。”
音节使然,阿玉在树下落定,依稀感到唇边自然而然地扬了扬,随即很快收直,归于平静的一线。
她没有再往前。
陆有望像丢了魂还没找着,一时也没动。
于是阿玉分毫不差地看清了陆有望从皱拢到散开的眉心,鼻息牛喘缓缓如常,目中不稳定地泛起一层波澜水光。
“阿玉,”陆有望似想揩揩眼角,忍住了,龇着牙笑开,“我还以为,还以为你……”
“你先别动。”
阿玉低声道。
陆有望一怔,不明所以,提起的脚又放回去,惴惴道:“怎、怎么了?”
起先陆有望还没回来时,阿玉思来想去许多开场,第一句说什么,第二句说什么,一来一回皆有应对,然而到了面前,对上陆有望真切懵懂的目光,她蓦然只觉口干舌燥,一个字都吐不出,连呼吸也像被阻塞。
因为她无法忽视。
隔着很远,天昏风沉,那夜里的星星依然遥遥明灭、光彩闪烁。
仿佛永远与天地同在。
不顾她的回避,照映她的虚无,流溢她的每一分、每一寸。
“……阿玉?”
陆有望东摸西摸,竭力展现无所事事,觍着脸小声商量,“还要站么?我们先回屋吧,马上要下雨了,淋雨容易得风寒,而且我腿有点麻了……”
还是常用的老法子。
即使阿玉垂下眼,单听声音,也做不到完全不心软。
只好用一段沉默拖延以对。
他觉得累么,觉得她狠心作怪、喜怒无常?
可是他何必要听她的呢?
头顶的云压得更低,远处轰隆一道巨响,厉光乍现,陆有望被惊得打个激灵,风匆匆一滞,接着,地上由弱渐急打出啪嗒啪嗒的灰点。
雨来了。
陆有望顾不得干站,两步并一步想去拉阿玉,着急道:“阿玉,下雨了!我们先回——”
“陆有望,那天你为什么会去竹林?”
就在此时,阿玉的声音如玉击石,清晰贯耳。
“什么?”陆有望感觉雨珠越砸越重,拿袖子掩头,错愕地慢下脚,不由自主回忆起那日,反应过来后立刻看向阿玉,想回屋再聊,然而他踏近一步,离阿玉也只差一步,蒙蒙雨粒中,阿玉青丝未乱,只是一言不发抓紧了裙裳。
陆有望遮雨的手在这场不堪一击的僵持中放回身侧,无意识渐渐收紧。
“我听说,前不久竹林背面不远的山上有辆马车遭了祸,不知是盗贼还是山匪劫财杀人,有死有伤,最后似乎只有一名护卫护着主子逃了,逃去哪里、后头如何一概不知。”
马车、杀人……
一幕血腥的景象闪过,刺得阿玉眼前暗了暗,耳边有些嗡鸣。
“我就想着,万一有人从山上滚下来了,也许还能救一救……”陆有望咽了咽唾沫,任由雨迷湿眼睫,仍努力睁大了定定注视着阿玉,仿佛害怕阿玉因为他模棱两可、没头没脑的答复生气,“开始没想夜里去,但白日帮我爹对好账,下午一起去各家佃户转了转,用完饭才空,出门已经晚了。”
“其实半途有两三次我都想一路跑回来,隔日一早再去。”
陆有望鼻尖眉梢一片狼狈,扬起唇便有水顺着流进喉咙里,“现在想想,我也不明白那天我为什么还是去了,明明每走一步我都在纠结要不要回去。最后一次停下来进退不定时,我……我看见了你。”
他终于站在阿玉面前。
阿玉感觉不到雨的重量,可她微微抬起头,逡巡过对方面上所有湿漉漉的痕迹,眼眸一张一合,想到,原来雨这么大了。
原来陆有望认为,那不是错,而是幸。
“……那附近没有别人,只有我。”鬼使神差,阿玉道。
陆有望点点头“嗯”一声,被打板子第二日他就吩咐人去看过,的确没发现有谁受了伤不省人事躺在犄角旮旯里。那么结果更加显而易见。
“所以阿玉,如果一定要有原因,应该就是老天爷的意思。”
陆有望似乎想碰碰阿玉的脸,接着意识到阿玉根本不会被淋湿,指腹搓了搓,说:“它独独让我看见你,专程提醒我,救人之外,世上还有鬼——我是为你去的。”
否则谁也无法解释凡人何以跨越生死,得见魂灵。
恰好是他们。
然而是他们。
“只是救吗?”
阿玉注视着陆有望轮廓明晰的眼,低低呢喃,如同缄默沉闷无意擦身而去的一滴雨,转瞬昏浊,无从挽留。
对大地不起眼,却在陆有望耳中震出一串清亮连绵的回响。
沿过肺腑,直叩心门。
以至于他足足十秒都没说出话。
待要说时,似粉似朱的颜色涨透耳尖,陆有望摸摸耳廓,随意抬袖揩了揩半边脸,垂开眼,扭扭捏捏、结结巴巴哼唧出几个字:“阿玉你……你觉得呢?”
“……”
她?
阿玉满腔思绪一空,眼皮上下扑动两次,显得迟滞无辜,仿佛不确定这是自己问的问题,也不明白这问题怎么又还给了自己。
“我……”
阿玉嗫嚅难言,语塞半晌,忽地凝神敛气,扬起些音调:“分明是我先问你的。”
稍顿一息,她抿抿唇,手指缠在身前,“你说去找你爹,怎么又回来了?”
陆有望头往右一斜:“我为什么不回来?”
阿玉想,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去找我爹只是……想,想问点事。”陆有望扯住了自己的发尾,欲说还休,配上润白脸皮,更像个姑娘,“问完我就回来了。”
“问什么?”
“就、就是一点小事,小事。”
如果依照礼数分寸,到此为止便最得体,不追根究底,不伤情谊,可陆有望像要被这泼天的雨煮开了似的,让阿玉心里也蒸腾着一口气。
她牵动唇角,问:“不可以说吗?”
陆有望瞄了瞄天:“……也不、不是不可以。”
阿玉将袖口按得更牢,忽略身体一瞬即逝的怪异之感,近乎执拗地盯着陆有望。
陆有望也察觉到这种目光,猛力咳了咳,一张嘴张了又张,直到最后也没完全张开,时快时慢往外断断续续发出蚊子嗡:“我不知道你这两日为什么……心情不好,一直想,我爹看出不对劲,让我不要一个人闷头烦恼,什么都可以问他……择日不如撞日,我刚刚就去问他了。”
阿玉失色道:“你跟你爹说了我——说你认识了一只鬼?”
陆有望站直了竖起手指大摇头:“没有!我发誓,我绝对没说你的名字、也没提到鬼!”
他这么聪明谨慎,怎么可能引他爹起疑心雇一堆道士天师来伤害阿玉!绝对不可能!
阿玉这才稍减慌张。
“我跟我爹说,我有一个朋友,他最近遇到一个姑娘,长得好看、性格也温柔和善,本来两人相处得挺好,每天有说有笑,突然某天一觉睡醒不爱搭理他了……也不是一点不搭理,就是不像之前那样愿意直接看他了……”
陆有望一停,舔舔嘴皮,似乎脑门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和雨滴融成一团划过下颌。
阿玉只剩发顶对着他。
自己做的事以这种方式讲出来实在太难为情了。
还被人家亲爹知道,尴尬至极!
我有一个朋友——这岂不是不打自招?
阿玉甚至想不如现在就消失,她再也没法见人了。
陆有望看着阿玉小小的头和小小的肩膀,脚下微挪,离得更近,指尖提起又放,喉头来回一滚。
他有点想抱抱阿玉。
好像……刚好能抱住。
雨打叶落一地。
“我爹说,”陆有望背过手,嗓音带着不突兀的喑哑,一字一字却竟然比先前更明了有力,“姑娘家不愿意和某个男子对视,要么因为男子相貌丑陋有碍观瞻,要么是姑娘每月都、都有的几天小日子,身体不适……要么就……”
“就……就是心悦他。”
陆有望悄悄抠紧手,说到最后烫嘴似的不利落,也学阿玉头顶给天眼睛给地。
坦白说,梦游一样从主屋里出来他就想过一遍了。
模样,不说人见人爱颠倒众生,万万也没到煞风景污眼睛的地步,何况阿玉又不是才第一日见他;小、小日子么,他以前听娘提过一点,姑娘家每月都会受苦,苦的程度也不尽相同,但是……阿玉已成了鬼,还会接着受苦么?即使有,没了痛觉应就……感觉不到了?
第二点有些可能。
不过——
陆有望掀起眼偷偷瞧阿玉,自上而下,瞧不到很多,发旋白白净净一小圈最清楚,很可爱,耳垂连着颈项,因魂体状态而略显单薄,可也令人遐思那片软肉过往的触感。
阿玉像一株花。
就是这雨中,柔婉着半开半寐、独立光阴浮波下的无枝之莲。
无根之灵。
有朝一日有了枝找到根,它会飘向何处、停在何方呢?
他抓不住的。
第三点不由他决定。
他只能决定他自己。
“阿玉。”
陆有望“牵”住了阿玉袖缘。
微一晃动便像互相勾着指节,亲近过头,致使阿玉不得不回应他:“……嗯?”
“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陆有望鼓足了气,从头到脚绷成一线,双目圆睁,额边一下两下打过雨也浑然不顾,没有笑,却怎么看都满脸羞怯欢喜,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脆弱,“但,我应、应是……喜欢你的了。”
“我……喜欢你。”
陆有望又说一遍。
而水雾点啊点,有一道浅淡的轨迹不同其他。
阿玉看见,那是泪。
羽毛一般轻,悄无声息混入天雨,若非被见证,事后恐踪迹难觅,就此封埋。
阿玉试着想去接。
陆有望跟着她偏动视线。
“轰隆——轰——”
雷光乍亮,雨倾盆倒灌。
无数点银灰坠落。
阿玉觉得心里愈发轻了。
很奇特、熟悉又陌生,前几日也有类似之感,但今日似乎格外频繁些,最初不易察,每一回都比上一回持续更久、更烈,就像有什么在拉扯她,让她意识渐弱,所见所听难以深思……
“陆有望,”她几乎贴着拂过他颌骨的位置,目色有一瞬的涣散,拖着声笑出来,“你傻不傻?”
陆有望眉毛一竖作势要摆头,阿玉手指抵在他唇前。
“可是……我也傻。”
她笑得克制却又不停,放任雨穿过身体,砸湿每个字音,“一对傻子,是不是就不傻了?”
陆有望猜阿玉也许哭了,但不确定,眼泪是无色的,他分不清,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后他才能分清。
但他能看见她笑意还未褪去,所以也笑道:“不是。我们才不傻。不诚实的人最傻,我从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你也没骗我,对吧,阿玉?”
阿玉似小小地吸了吸鼻子,接着满目嫣然,说:“……对。”
他们不傻。
他们只是不够聪明。
两心相悦是一时的热烈,如暴雨震天,声势浩大,终有去意;矢志相守则是一世的晦暗,日月风云雷电雪,混沌无常,阴晴难料。
这道理简单俗浅,而他们太年轻,太老实,不懂适可而止,不会及时止损,一意孤行,天真狂妄。
——可他们又何错之有?
心中既生了欢喜在意,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余下便留给茫茫的时间。
此日尚早,是好是坏,盖棺定论。
阿玉无端地想起那夜,现在她想说了:“陆有望,你还想知道我为何与你闹别扭么?”
陆有望当然想,这可是宝贵的经验财富,今后要注意不再犯的。他点头,感到发顶和脑门被雨打得更湿了,抬袖一抹,不料迷了眼睛,使劲揉揉眨巴两下,阿玉顿时变得朦朦胧胧,单单双颊翘起的弧度倒还清晰明摆。
……咦?
陆有望又揉了揉眼皮。
“怎么了?”阿玉道,“是淋雨淋久了不舒服?”
“不是,阿玉,我好像……”陆有望拢着眉若有所思,仔细盯着阿玉念叨“好像好像”,阿玉奇怪地前后看看自己,没发觉不妥,记起这就是那个堪称“罪魁祸首”的词,心头竟也像被一只手捏住。
她欲要问,视线冷不丁一怔。
同时,陆有望猛地拍掌喊道:“阿玉,我想到了!”
“我说总觉你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也许你就是——”
“陆有望。”
阿玉轻柔得虚而远的声音打断他。
头顶雨撞击树声嘈杂急切,陆有望仍听见了:“什么?”
“我可能该走了。”
原来真正的消亡是这种感觉。
阿玉感到自己一寸一寸比陆有望高了,要不断垂下眼才能辨认清楚陆有望的情态动作。
耳中也只剩大约是嘶吼却破碎的呼喊。
“阿玉……阿玉你怎么了?阿玉!”
陆有望惊慌失措,扬手要抓,爬上树追,“阿玉——你去哪儿!你别走!”
阿玉不想走,可她好像连不想走的念头都要消失了。
雨终于平等慈悲,让她也变作它,随风裹挟。
她明白了身不由己,还想再竭尽全力。
陆有望,你与我做个约定吧——
陆有望仓皇焦急地望向阿玉已残损不全的形魂。
雨隆隆作响,每一声都环绕在他耳旁。
“来日再相逢时,若你还记得我,我便也会记着你,你想说的话,要慢慢说给我听……”
这句话……陆有望心头剧震,一张幼时的模糊的脸仿佛在这一刻慢慢长大、长开,皮肉骨相真切而重合。
“倘或不遇,你想说了……我会在月亮上听。”
清辉朗朗是我惦你念你。
黯云疏星便是我辗转挂怀,相思不已。
惊雷骤闪。
“不……”
“阿玉!”
陆有望双瞳紧缩,手奋力一挥,五指成拳僵握半空。
烟尘幻影已散。
他不敢张开,也不愿放,仰目空瞪,满眼瓢泼。
5.
她像做了一个很长很沉的梦。
这是……哪儿?
好黑。
她在做什么?
——她不是要去见爹爹么?
爹爹仕途不顺,自她出生便始终在西南一带,娘亲难受苦寒,早早去了,于是将她送到杏州姨母家生活,姨母又因成婚多年未有子嗣与夫不合,和离后便带她一同回了更远的江州外祖家,直至去年,爹爹被调到五彩县任县衙一职,境况好些,便派人从江州将她接来,想为她寻门好亲事,她先走的水路……
对,水路之后是山路,下了山入官道,离五彩县剩约莫半日路程,她怎得现在会……山上发生了什么?
山上,山上,护卫是爹爹安排的,四人,她只带了一名嬷嬷和一个丫鬟,他们雇了马车,山路多崎,马车忽然晃了好大一下,接着、接着……
血!有血!
是匪寇!
嬷嬷和丫鬟都被杀了!
护卫也死了,她从马车里摔出来,头、头好像撞到什么,后面就……
她是死了么?
这里是……地府?
她还没和爹爹道别,还有许多书、许多地方未曾领略,甚至于成婚,她还没能遇上一位心悦之人……
心悦?
——阿玉,我喜欢你。
这人是谁?他唤我“阿玉”,怎如此亲近?
一片混沌中,隐约漫出一点白色,带着温度,暖暖地吸引心神。
嗯……那是,荷包?
粉色的桃花,好像她小时绣的那个……
“我把它当平安符,提醒我长长久久记着,或许将来某天能凭它报恩呢!”
报恩?
什么恩?
“姐姐!”
“求姐姐救救我!”
“姐姐,我不是骗子,我家在平水村,姐姐能不能送我回家?我、我回家后一定会报答姐姐的!”
“……谢谢、谢谢姐姐!”
“姐姐你要走了么?我还没好好谢谢……这是什么?”
“姐姐……”
“……”
“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恩。若你真想报答,与我做个约定吧?等来日再相逢,那时你还记得我,我便也会记着你,你与我讲讲你遇见的趣事或新鲜小玩意儿,就算还了这十两银子,可好?哎小公子,别哭,我走啦。”
这是她说的。
她与他做的约定,约定……那他呢?
姐姐……
姐姐,我会来找你的!
“姑娘……姑娘你可是迷路了?”
“阿玉你随我回家吧!”
“阿玉,我会帮你的!”
“阿玉,我这人长处不多,爱说话算一个,保准你想听什么有什么……”
“阿玉……”
阿玉。
阿玉——
我喜欢你。
“……阿玉,你别走!”
“阿玉!”
“阿玉——”
“阿玉你醒醒——”
“醒醒——”
“三魂完满……朱玉,回!”
嗡——
清铃环震,朱玉猛地睁开了眼。
“啊……!”
“啊啊——醒了,醒了!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阿玉,我的儿啊,能认出我是谁吗?”
声音。
是……
“爹……爹爹。”
朱玉躺在床上,气弱力乏,只能尽量半撑着眼皮看向周遭,不住地喘息。
“哎!是爹,爹在这儿!”朱县令大喜过望,哽咽道,“没事就好,回来就好!”又转向另一边,“多谢大师,大师修为高强,救得小女一命,我朱家必当重谢!”
朱玉还看不太能清,听觉也像被蒙了一层雾,只知旁边似乎站了一位很厉害的大师,将她从鬼界拉回了人间。
“我……我这是,怎么……了?”她断续地问。
大师没开口,朱县令闻言,愤慨心慌一股脑往外倒:“我苦命的女儿——你是被妖邪附体了啊!”
中间转折起伏略长,朱玉精神倦怠,没把细节一一听全,但仍缓慢迟钝地凑出个大概。
差不多就是,她在那场与山匪的打斗中撞破了头摔折了手,恰巧大师正在捉捕一只诡计多端的狐妖路过,狐妖也受了重伤,急需隐蔽疗伤,见她身魂虚弱倒在一片混乱中,计上心来,自断一尾藏入她体内,以沉眠状态占据她的身体,借人身血气一时迷惑了大师的追踪,被护卫拼死救下了山。
再后来,过了几日,狐妖伤势渐愈,她“醒”过来,却没有立即脱身离开,而是从长计议似的,一直留在这副体内,幸好朱县令终于察觉不对,大师也及时找上门来,这才没有打草惊蛇,惹狐妖杀人灭口。
朱县令负责营造寻常假象稳住狐妖,大师则在县衙外布阵,以防狐妖逃脱,同时寻找真正的“朱玉”的魂魄。
非生死簿写定,人魂离体无法前往地府,游荡于世最多四十九日便会魂飞魄散,再无轮回投胎之机。
假如那日朱玉没有和陆有望来五彩县走一遭,她的魂息不会那么快被寻到,能否成功还魂复生就未可知。
这便是因果造化,命不该绝。
朱县令千恩万谢送大师出去了。
屋里静下来。
朱玉的呼吸一点一点恢复平顺轻软,做了许久的鬼,一眨眼做回人,她只觉得累,想再睡会儿。
要阖上前,她眼皮挣扎般颤了颤,脑中唯一升起一个念头,她都记得。她都记起来了。
原来是你啊。
小脏孩子。
陆有望。
数十里外姓陆名有望的陆少爷本人病倒了。
单衣淋雨,急火攻心,哀戚伤悲……
不高烧都说不过去。
金疙瘩一倒,陆家鸡飞狗跳,陆老爷像热锅上的蚂蚁,亲自守在床前喂药,边喂边念“佛祖保佑”,眼见离涕泗横流不远,好在陆有望争气,没舍得让亲爹老来丢脸,第二日便退了热,但依然昏沉得很,手脚没劲,醒了一回很快又睡过去,再醒已是隔天清晨。
微白的光透过窗纸照在桌上,不冷,不暖,干燥轻淡,浮尘似乎都旋舞得更慢、近于停止。
陆有望试着发出声音。
“阿……玉。”
他等了等。
一切空白得寂寥。
再没有一只可爱的虚影从不知何处突然出现,连名带姓喊他“陆有望”,回应他“怎么了”。
再没有。
陆有望却流不出眼泪。
他呆呆躺着,分明凝望着床帐一点,细察目中又全是散乱无章的出神。
不多时,身边小厮们大喜过望叫嚷着“醒了醒了”去告知陆老爷,陆老爷急匆匆赶来关切地握着陆有望手问这问那,被不算久违的一声“爹”刺激得还是没忍住狂抹眼睛,然后心疼地勒令陆有望再安静休养三日,不许出房门一步。
陆有望没反驳没耍滑,老老实实在屋里睡觉用饭,一点没闹幺蛾子,乖得陆老爷又觉安慰又觉纳闷,更想不通为什么好端端的自家儿子要半夜跑到院里淋雨?
三日过去,陆有望彻底好了,出了房门,饭照吃,菜照管,见陆老爷照样喊“爹”,除了有些无精打采沉默寡言外,就只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新爱好——
晚间必去竹林坐一个时辰。
不准人跟着,踩着挨打的点回家,进门自觉跪下,一句话也不解释,无论怎么问都是俩字“喜欢”,死倔。
明显不正常啊!
陆老爷哪能天天动手,打了一回见陆有望不长记性,越发忧心,迫不得已亲自上阵跟踪,结果发现陆有望竟真是纯坐着一会儿叨咕一会儿望天,别的什么也没有!
夜风阵阵,再结合陆有望病得迷迷糊糊时偶然吐出的名字,以及前些日请教他的话,陆老爷一个激灵,灵光乍闪,莫不是……撞邪了?
——多半就是!
他说呢,陆有望整天在村里县里瞎混,吃喝玩乐,一副没开窍的样子,言行穿戴毫无蛛丝马迹,怎么可能突然桃花朵朵开来向他旁敲侧击姑娘家的小心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真相大白,陆老爷当机立断,暗中散出消息重金请大师驱邪。
然而不论做法还是佩符,陆有望全不配合。
大师走了一个又一个,他仍每夜去竹林枯坐。
就在陆老爷急得上火嘴角燎泡,不愿因疑心强迫伤害儿子、也不知如何是好时,想起有位大师既没说要做法也没画出黄符,只说了一句:“令郎年轻体壮,并无大碍,闲来无事多沐日光补补阳气即可,旁的那些,这月十八,自有分晓。”
十八。
便是明日。
唉,便等等看——
这天果真有些不同。
一大早,陆有望用过早饭,将小菜地打理好,去书房找陆老爷,洋洋洒洒交上十几张大纸,细说了秋后做点小生意的计划,得到建议和支持后,抱着一个匣子和一把铲子直接去了竹林。
竹林还是竹林,这片叶子掉了,那片又长出来,总归不会凭空化成桃子林或小溪流。
天地无不如是。
人以百载光阴穿行其间,注定见不到沧海桑田。
那是句誓言,也无异于谎言。
但至少要试着记得,试着留下,试着证明此心不假,此情难空。
陆有望在当时他摔了个屁股蹲的地方挖了个坑。
“阿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居然害怕你会吃我。”他一面动作一面自言自语,这些日子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在学着做梅子酿,酿好了一定挑一瓶最好喝的和这些东西埋在一起。这个匣子有些小,不过没关系,我会努力赚更多钱,换成大箱子,能装更多。”
“你知道吗,我爹请了大师来给我驱邪,他是好心,但他不知道,你不是邪,我虽病了一场,但没疯,我只是……想你了。况且,谁知道那些大师是真是假,我没让他们靠近,万一是江湖骗子,岂不白给他那么多银子,万一是真的……”
陆有望坑挖好了,一撩下摆盘腿坐下来,把匣子搁在膝盖上,看着坑底,声音很低,很无助似的:“他要是一张符贴到我眼睛上,让我再也看不见了你怎么办?”
万一不用等好几十年,你又回来见我了,而我却不能回应你,那得害你多难过——我得多后悔。
度过那样不得不每时每刻猜疑不安的日子,才真会逼人发疯。
陆有望打开匣子,挨着数一遍。
十两银子,一片竹叶,两副耳坠。
“阿玉,钱我放在里面了,荷包先给我用用好么?”陆有望摸摸腰间,一团粉色落在青蓝的衣料上也并不突兀,仿佛本就是一套,“我们明明很早就遇见了,第一回仓促,又有第二回,我什么都没来得及给你,你却还有这个荷包留给我,我想随身带着,就像……你一直陪着我一样。我保证不把它弄脏弄坏,你相信我。”
“阿玉……”
临近晌午,空气滚烫,太阳晃眼,陆有望忙活一阵,出了些汗,蝉声如鼓盖过风和心跳,令人思考变慢、目光也变缓。
他摘下荷包握在手心里,垂头定定看了片刻,另一只手又拈出一副耳坠举到光下,艳丽不可方物。
看得越久,眼里越疼。
陆有望重新收拾好,关上木匣,弯身放进坑里,放了,却没有立即起来,而是双手撑着土泥,轻轻道:“阿玉,现在这里是我们俩的秘密了。我想过把它们都放在我屋里,或者埋在院子里那棵树下,可是阿玉……你原谅我吧,如果天天看见,夜夜看见,让我每一秒都想到你,我心里也会痛得喘不过气的。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会长命百岁,去很多地方,经历很多事,将来再见,一桩桩、一件件都讲给你听,你听烦了也别骂我,毕竟你是姐姐吗,看在我听你话的份上,让让我,好不好?”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
陆有望直起身,自顾自得逞地勾动唇角,话尾未落,眼前霎时一片暗色。
一双手薄薄覆上来。
“陆有望——”
“说好送人的东西,埋起来要怎样送?”
陆有望僵硬得一动不动,怕即使只是眨眨眼,也会戳散这个来之不易的“梦”。
见他久久不答,那手似乎要退开。
陆有望喉中一热,急急去抓,“阿玉……!”
他抓住了。
是软的,温热的。
还有淡淡的兰花香膏的味道。
陆有望惶急忙乱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竹林摇曳,朱玉黛眉如柳,面颊粉白,一身裙装亭亭玉立,他坐在她影下,看她周身因背光显出澄金的明亮,对他道:“我们约定过,所以我来了。”
陆有望愣愣张开嘴,大概哑然静默了一声蝉鸣那么长,或许更短,脸一瘪,身一垮,扑去抱牢朱玉小腿,眼泪随着“呜哇”夺眶而出,乍惊飞鸟。
“阿玉,你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