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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你的小可爱总是突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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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古风奇幻,he。

陆有望×阿玉。

怂包×女鬼。

2.6w

.

1.

陆有望见鬼了。

在半山竹林里,鬼叫阿玉,是个姑娘。

而且是个眉清目秀,正值妙龄,乍一眼看去只会让人傻不愣登上前搭话——然后用裙摆离地两寸空空飘荡的景象将倒霉蛋吓到两眼一翻、不省人事的好看姑娘。

知道人家的名字前陆有望生生晕了半个时辰。

等他迷迷蒙蒙睁开眼,慢吞吞反应片刻自己是谁、在哪儿、在干什么,正要坐起,一张芙蓉面冒到眼前,惊喜的声音伴着唇一张一合:

“太好了,你醒啦?”

“有哪里难受么?”

大概是昏倒的后遗症,陆有望只觉得传进耳朵里的每个字都软软麻麻,隔着层薄纱,虚幻得不真切,以至于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嘟哝:“唔……不难受,就是屁股……”

“疼”没说出来,因为陆有望眨巴眨巴眼,视线和脑子一起清明了些。

“怎么了?”

陆有望又听见问话。

没错,这就是刚才的声音,刚才的……

他抖着眼皮一点一点往下觑。

嗯,还是空的。

空的。

“鬼啊啊啊啊啊——”

陆有望腰一软,啪地倒回地上,抱头大喊:“鬼、鬼!啊啊啊啊啊、咳咳咳!”

这声嘶力竭哭爹喊娘的气势,心肝脾肺肾都要可怜见的咳个全乎了,属实把“鬼”也惊得不自觉退后半步。

“啊啊你别、别过来!我皮糙肉厚不好吃,好逸恶劳不学无术,天天气我爹,你占了我的身体回去只会挨打挨骂,我爹打板子凶得要命!”

“你、你放过我,我会给你烧纸钱的!我爹是这一片最大的地主,我攒了好多零花,你缺多少我给你多少,但是别让我下去陪你好不好?呜呜呜呜……我才十八,我娘死得早,我还没给我爹养老送终、没吃够村东边老王家的肉包子、没牵过将来媳妇儿的手,我的命好苦啊!”

他喊着喊着竟渐渐哽咽起来,仿佛现在屁股上已经被一条板子打开八瓣花,未完成的夙愿更是摧肝断肠,不住地促他颤动肩膀抹眼泪吸鼻子,真情实意之至,就差没扑过去抱住阿玉小腿磕头求饶。

一是因为他怕得不敢上前,有心没胆,二是人鬼殊途,想抱也抱不着。

阿玉不记得自己做鬼前见没见过这般景象,反正意识到自己是鬼后的这三五日是没见过,肉包子和亲爹娘和媳妇儿放在一起?别说男人,即使女子里她也没见过,哭哭啼啼得这样伤心、这样孩子气、这样……不要脸皮。

猫狗似的团作一团,委屈得像撒泼。

偏她还并生不出多少讨厌,只觉有些手足无措,担心陆有望引来其他人。虽然其他人不一定看得见她,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她原没想过害人,恐真将眼前嗷嗷叫的人吓出好歹,莫名其妙背一桩孽债。

“你、你别喊了!”阿玉连慌带愧劝他,“我不是鬼、不不,我是鬼,但……但我不占你身子,也不要你烧纸钱!”

“我可以发誓!”

她急得想跺跺脚,忽记起脚没了,接着记起自己孤魂野鬼,发誓也不知管不管用。

但好在陆有望不在乎,闻言倏地犹如一只被掐住嗓子的鸡崽,停住哭喊,把身体缩成鹌鹑,作自卫状,小心翼翼拿眼探个来回,“……当、当真?”

阿玉忙抿出一个笑,点头:“当真!”

陆有望咬紧唇,又瞧她几眼,一会儿,挪挪手、挪挪腿,碰碰左、挨挨右,磨磨蹭蹭快半盏茶,像是终于确认阿玉所言非虚,背一弯,四肢软趴趴大摊开,像只历经劫难九死一生的狗,抚胸耷眼呼出一大口气:“天,吓死了吓死了,吓死我了。”

还以为他真这么命途多舛,幼时那一遭不够,大了又来,冠都没及就要英年早逝。

劫后余生,陆有望整个人没骨头似的提不起劲,思绪飞散间余光一瞟,发现阿玉还在。

而且还、还盯着他。

月亮被浓云遮去,露出点残光,女子半虚半实如纱似雾的影子在夜下微微晃动,诡秘奇罕,存在感极强,强到陆有望忍不住天马行空地怀疑竹林里这阵突如其来的风是不是对方正在发功。

要不暑夏的晚上风能这么冷?

他跟着风一哆嗦,结巴道:“你……你说了不占我身子的,纵使做、做了鬼也该言而有信!”

“我没有,你误会了,我……”阿玉也像含了冤屈,苦着脸,一双玲珑小手摆来摆去,“我有事想问你。”

陆有望胆子只得针眼儿小,心眼却比海都大,一听这话霎时忘了害怕,傻呆呆疑道:“问我?问什么?”

阿玉瞅他,犹豫片刻,道:“你能看见我?”

明摆的事实,她却不敢轻易相信,只因太匪夷所思,不得不试探一二,看看这份“不同”有无特殊缘由。

陆有望可是这些天来唯一能看见她的“人”。

鬼大概也能,但这附近除她之外再没第二只鬼,所以她成日晃荡,连只鬼友也交不上,更无处去问地府在哪儿、如何前往。说来也怪,为何她会孤身飘荡在此?鬼该是被阴差收走才对……对吧?话本和传说里都是如此写的,何须自己去地府报到?

没谁来收她,连个道士都没见着,那她今后要像这样、以这种状态“活”下去吗?

不能见光,不可嗅不可触,不会饿不会困,什么都能做,同样,也什么都做不了——简直太憋屈、太无聊了。

阿玉不记得自己生前是何人、如何过活,反正眼下她能清楚地确认,她不喜欢那样的日子。

是以百无聊赖几日,乍听见陆有望问她“姑娘你可是迷路了”,她又惊又喜,可惜还没来得及出声,对方便觉出不对晕倒在地,可把她唬得心慌意乱——虽说鬼已经没有心跳了。

但她怕枉害人命,也怕再也没有谁能将她实实在在看进眼里,同她说话。

“你真的能看见我?”阿玉又问,“也能听见我的声音?”

“对啊,我自然……”陆有望头还没点下去,惊恐地睁圆了眼,差点咬到舌头,“对啊!”

“为什么?!”

他天赋异禀?!

老天爷没给他一颗会念书的聪明脑瓜,给了两只非比寻常的大眼睛?

陆有望双手捂住嘴,眼越瞪越圆,像要撑破眼皮,娇生惯养白白嫩嫩的脸夸张地扭出一副奇形怪状,思绪乱飞,最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刷地放下手,挤眉弄眼打量阿玉一番,口里喃喃:“难道,难道……”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哑着喉咙大呼:“你是我祖宗!”

“……”

“啊——不对不对,”陆有望自己也明白过来,且难为情地又多看阿玉两下,“姑娘风华正茂,年纪瞧着与我差不多,生前应未曾生养……”

阿玉已成了鬼,跟凡俗嫁娶之事再也搭不上边,但骤然听见有个男子当着她面直喇喇说起这等闺中私密,仍不免有些羞赧,下意识便近前一步轻呼道:“……你浑说什么!”

她自认语气并不凶,只是嗓门比先前大了点,充其量算小女儿家的似怒含怨的娇嗔,谁知一声扑通一声哎哟,地上又“坐”了个人。

陆有望:“……”

阿玉:“……”

阿玉默默朝后退了回去。

陆有望见状,忙一骨碌拍着衣摆站起来,辩道:“不是!这回不是被姑娘吓的,不是害怕姑娘吃我!”

“……”阿玉没说话。

陆有望见她不信,属于年轻一辈的自尊受损,面上一阵热,急了:“我是腿有点软,不小心没立住,自己绊了自己,至于腿软,腿软,是因为……”他莫名地顿了顿,再张口时颇有种气虚的忸怩,“你方才突然离我太近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姑娘家离得这么近……”

都能……数到你的睫毛了。

陆有望鬼使神差吞掉一句。

即使他们乡里规矩松,不如大户人家重男女之防,他也的确和他爹手下一些老佃户的女儿从小玩闹,但玩归玩,知事后,大家熟稔之中都会各自注意些,免得遭人误会,闹出笑话或祸端。

所以,别看陆有望家中富庶,而且深更半夜主动跟阿玉搭话,就视他为一个花里来花里去的风流小公子,实际若非女子孤身一人在竹林里晃荡的场景太反常,令他一瞬间联想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龌龊事,惩恶扬善的侠义热忱直冲脑门,他才不会悄悄给自己壮了一遍又一遍的胆,同手同脚走过去当一回可能会被打个落花流水的“登徒子”。

再者说,搭个话问个事,和几乎要面贴面——陆有望觉得再近一厘他就要喘不上气了——那可不是一个程度的刺激!

差了天和地那么远呢!

陆有望说完,觑阿玉一眼,好像如果阿玉还有什么不满,那他就……主动再往地上摔一次。

博点同情。

阿玉恰好对上陆有望那一眼,心里有些想笑。

她不知道是不是鬼都这样,总之这几日,她发现自己五感十分灵敏,灵敏到常人无法听见的、不便辨认的,她都能听清楚、看清楚,就像此刻,她清晰地看见陆有望耳上飞出两抹薄红,竟是比说起“生养”还不好意思许多,让人惊奇得很,她还真当他天生傻人、十个心眼儿里少说也缺了八个呢。

不过,直言豁语,见喜忘忧,遇非常而待寻常,是真纯善。

明知自己撞见了鬼,却还有心思考虑这些细枝末节,阿玉忍不住庆幸看见自己的人是陆有望,也庆幸陆有望看见的是自己。

随便换个人换只鬼,他俩下场估计不会好到哪去。

阿玉神态柔和,嗓音却显出些低落,手指摩挲裙摆,“你别紧张,我只是……有点好奇。我忘了许多事,对自己一无所知,独自待了许久,骤然见你找我说话,一时雀跃,便想多问问,冒犯之处实在抱歉。”

她低下头去,感到眼眶里怪怪的,似有东西要出来,她知道那是什么,却感受不到是痛是酸、是热还是凉,于是更将眼睫遮低了几分。

终究还是不同。

难道她还能奢望谁帮她认祖归宗,或是重新为人吗?

“这……”

瞧,没心没肺的小少爷也犯难。

“姑娘连姓名也记不起了?”

阿玉抬头,陆有望正抓着后脑勺,嘴巴皱成一团咕哝苦恼。

她静静摇摇头,随后又不甘心似的、带着点希冀和朦胧的眷恋,不确定道:“只记得……似乎有人喊我‘阿玉’。”

“阿玉?”

“阿玉……那阿玉,你随我回家吧!”

2.

荒唐莫名的,阿玉跟着陆有望回了陆家。

陆有望果真老实,不夸张,不谦虚,说出口的话半点不掺假,陆家地够多、屋够大,陆老爷也够凶。

“……你还好吗?”

陆有望趴在榻上龇牙咧嘴,阿玉在一旁看着,头一次切实意识到做鬼后失了痛觉的好处。

片刻前,他俩一进门,就见陆老爷带着四五小厮坐守院间,俨然活捉“要犯”的架势,阿玉惊得欲躲,却见侧方人影一晃,响起一道熟悉的扑通声。

陆有望跪着,颤巍巍喊“爹”。

爹非常给面子地睨一眼,然后放下茶,亲手罚了八个板子、一个月零花和三日禁闭。

“嘶——小事,我一月总要挨上那么一回。白日不论,戌时未归,晚半个时辰就算两个板子。”陆有望掰着手指数,发现他爹一如既往没有手下留情,苦兮兮扁扁嘴,很快又笑起来,对阿玉道,“不过你别瞧我爹打板子狠,他很疼我的,从小就不缺我吃的喝的,也不逼我考状元,我想学种地就在家里挖了块地方由我折腾,想学账就请账房先生教我,和谁成亲也全凭我心意,尤其我娘去世后,他更舍不得我磕着碰着。一会儿就会有人送药来了!”

话音刚落,阿玉还未说什么,门朝里推开,小厮丫鬟各捧着东西入内,七嘴八舌开始喊“少爷”。

陆有望自得于自己料事如神,喜滋滋地朝阿玉扬眉咧嘴,像说“你看,我聪明吧”。

阿玉不禁掩面笑了笑,但她仍不习惯当鬼,在其他人快穿过她的前一瞬便不自在地往房梁上飘去。

下人嘘寒问暖,担心不似作伪,足见陆有望平日是如何没架子,对谁都以诚相待。

“少爷您忍忍,这是老爷吩咐拿来的药,小的给您抹上,肯定跟上回一样,不出两天就能好利索!”

“行,你轻……”陆有望条件反射要点头,忽然一激灵,眼疾手快抢过药瓶,“不、不用了,我自己来!”

“少爷?”小厮惊呼。

陆有望僵着脸,眼珠往上转了下,脸上更热,吼着赶人:“你们都出去!”

陆少爷没脾气,稀罕地发起脾气效果拔群,屋子里很快走得一干二净。

偌大的地方一空,更显沉默,阿玉和陆有望四目相对。

他们现在,似乎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其中一人还得脱了下身露出白花花的肉上药?

“……你别看!”

“……我不看!”

阿玉捂脸背身一呼,慌慌张张缩到最远的角落,而陆有望羞得下意识扭动,动作一大扯到痛处,偏不好意思再喊叫,咬着唇泄出两声呜呜,像只可怜的小狗。

但这药还是得上。

陆有望挪挪脑袋,做贼一样,悄摸往后看,先看到阿玉腰上长长的未全部盘起的头发,因为躬身的姿势散开一些,然后看见不合常理的水纹般缓缓摆动的裙裾。屋里比先前黑灯瞎火的景象亮,所以他轻松分辨出是桃粉色。再往下,没有绣鞋。

这样纤毫毕现、展露无余,陆有望竟完全不觉得可怕了。

朦胧烛光映满一室,所有物件都染上微暖的色泽,唯独似乎穿过了阿玉的身体,留下灰白的一抹雾。

他眨眨眼,奇异地想,该不会这只是一场梦?

“阿玉?”

陆有望吞口唾沫。

“……嗯?”姑娘家的发丝随着埋头又落下去几许。

小小声,含糊不清,黏腻软绵,却实实在在。

“我没看。”

阿玉以为是陆有望面皮薄,非得再别别扭扭暗示她一回,于是好脾气地回应。

不是幻境。

陆有望喉咙里屏住的气大舒开来。

阿玉已经拉开很长距离,无奈鬼魂天然耳听八方,那一声刮得她耳中一阵痒,误会了,心说陆有望孩子气,她自然不会看,女子看男子的身子,只有在、在……

腾!

“——我去外面等你!”

阿玉双颊一热,顾不上解释,唰地穿向门外。

陆有望差点把装药的瓷瓶磕牙上。

阿玉竟然真的是鬼。

好神奇。

好……可惜。

·

陆有望安安分分关足了三日禁闭,一次也没偷跑。

不过其实完全没闲着。

半大小伙年轻力壮,睡一觉起来第二日就好了不少,上树挖地毫不费力,满院子倒腾,从小时候玩了舍不得扔的木球、十三岁绣得歪歪扭扭像黄牛的小麻雀,到去年山里亲手抓回来打算炖肉后来给养得油光水滑下了一窝崽的大灰兔,以及当心头肉一样呵护浇灌的小菜地,全献宝似的领给阿玉看,嘴巴吧啦吧啦个没完,虽没大声嚷嚷,但也差不远了——

毕竟落在一众下人眼里,那就是少爷终于被老爷打傻了,居然对空气自言自语,尤其青天白日还要打着伞来回晃悠,问就是防雨防晒我乐意。

噫,渗人。

“……”阿玉担心再这样下去陆老爷会找人来做法驱邪,阻止了陆有望探向青翠欲滴长势喜人的青菜苗的无情辣手,道:“我们先回去吧,你屋里的东西我还没看完,有几个我有些好奇。”

陆有望一听,连忙“好啊好啊”,忘了可怜的菜苗,眉飞色舞问阿玉还想听什么。

回屋是情势所逼,然而也不完全是。

“我见你有一个桃花式样的小荷包,那是……谁送你的么?”

阿玉尤记得清早她在陆有望枕下瞥见那个荷包,隐约是小巧的桃花形状,比寻常男女用的小一些,像小孩的东西,略有些旧,但仍能看出绣工精致,用料不菲,还坠了一个吉祥结并红玛瑙。

不太会是男子用的。

“你说这个?”

两人一进屋,陆有望便翻出荷包举到阿玉面前,果真是朵桃花,只得陆有望手掌一半大小。

突然离近了看仔细,阿玉盯着上头的一针一线,微微发愣。

“这是我八岁那年,一个小姐姐送我的。”陆有望坐在床沿,拨了拨荷包尾巴上的玛瑙珠,动作有种小心翼翼,声音少了天真快乐的憨劲,竟显出几分成熟的久远的怀念,“她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玉惊愕道:“救命?”

陆有望讪讪地干笑一声:“嗯……我八岁生辰那年,要爹娘带我进城游万花节,我贪玩,东窜西窜,有个人冒出来说带我去吃城里最出名最好吃的糖葫芦,我去了,接着就……被拐子抓了。”

阿玉:“……?”

“你、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那时候那么小,又是第一次进城,当然没法拒绝糖葫芦了!”

陆有望脸皮该厚时厚,该薄时薄,当着漂亮姑娘讲自己小时候的蠢事,整个人后知后觉臊得没边,恨不能立刻埋进被子——不,埋进地里当一株无忧无虑无悲无喜的小青菜。

沉默半晌,“小青菜”还想起来为自己正名:“现在的我才不会被这种把戏骗到!”

“……”

阿玉上下打量一眼陆有望成长至今算不得弱小,并且能用四肢发达来形容的身躯,继而挪到这副躯干脖子往上,干净俊秀的浓眉大眼鼓作一气,腮帮弧度像颗汁鲜馅多的肉包。

嗯,性格纯善有时候的确包含了一部分呆头傻脑的可能性,跟年龄没关系。

阿玉面无表情,对陆有望的自我评价不发表意见。

“之后呢?”她问。

“……”

陆有望有些气闷,撇撇唇,蔫头耷脑抓着丝质床帘抠来抠去,回忆道:“之后,我被那拐子迷晕了,醒来已经在船上,手脚被绑着,嘴里塞了布,旁边还有几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也一样。我们在船上待了几天,他们每天就给一点水和馒头,故意饿我们,让我们没力气逃跑。”

“下船后,我们被带到一个小院子里,灰扑扑的,一棵草一朵花都没有,拐子同伙正等着,他们又捏又看,把我们全都按物件似的三六九等定了价,分到不同屋里。我那间只有我一个,他们说我最贵,能卖笔大的,分给我的吃的也多一点。”

陆有望停了停,脑袋垂下去,阿玉只能看见他如女子一般柔软精致的发顶,和干净洁白的颈项,金贵十足,且身量适中,并不瘦弱,实在无法与描述中那段幽暗昏沉的过去联系起来,因此也就更使人诧异、心疼。

陆有望就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嬉闹、闯祸、求饶、傻笑。

阿玉双手交缠,轻声抱歉:“对不住,我提起你的伤心事。你不想说便不说了。”

陆有望仰起头,从下往上望入阿玉的眼睛,慢吞吞摇了摇头,一抿嘴,霎时居然露出一口白牙,昂首挺胸骄傲起来,“现在想想也不过如此,最难受的只是我藏馒头悄悄分给别人时被捉到,挨了几巴掌,有点痛,但他们指着我卖钱,没敢把我打得缺胳膊少腿。后头我还成功送了两个馒头给其他孩子,没被发现!”

才认识不久,阿玉仿佛已经很了解陆有望的心思,这副神情一瞧便写着四个大字“快表扬我”,只差没有一根毛绒绒的小尾巴翘上天去。

“嗯,你真厉害。”阿玉从善如流地称赞。

被置于险境还能有如此心肠——虽然胆量因事而异,聪明劲也时灵时不灵——再学身功夫,倒有少年侠客闯荡江湖的潜质。

“那是自然!”陆有望得到肯定,毫不害臊地叉腰晃头,只是才欢喜半瞬,立起来的肩膀又矮下几寸,语速迟慢,喉咙里像涩涩地堵着木柴,干哑沉重,“可是,我逃跑的时候,没能带他们一起走……”

八岁的孩子到底是孩子,纵使有绝处求生所激发的勇气、力量和机敏,却也做不到以一敌众、万全无失。

陆有望在排队上马车,要被带去给买家相看的时候,拔腿冲了出去。万幸拐子为了让他们这一批孩子卖相好看些而解了绑手的绳索,活动和挣扎都更方便。

“我跑了两步就被一个人抓住了手,我咬他踢他,全不顾轻重,脑子里只想着我爹、我娘,想‘要跑,要跑,这是唯一的机会’,直到嘴里出现一股异样的味道,那人吃痛松了手,我大喊‘跑,大家一起跑’,然后又往前冲,耳后骂声一片,有好几次我都感觉马上又要被抓住,但幸好,我误打误撞跑进了闹市,混进人堆躲起来,他们没再找到我。”

陆有望闭口微顿,下垂的眼睫随眼皮一睁一眨颤抖不停,周身都像沉泡在痛苦的海中。

“阿玉,你知道血的味道吗?”

他自问自答。

“苦,腥,灼辣,让我胃里抽疼,一阵一阵犯呕。”

“我一步也没回过头。”

阿玉第一次发觉原来陆有望的声音也能这么低,这么近于无声、近乎哽咽。

他说:“其实……其实我根本没有多厉害,我是个懦弱自私的胆小鬼。我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许多细节早已在被陆有望后来成长的年岁遮盖掩埋,但他始终记得那段长长的、空旷的路,他跑了很久,久到每一步都像跨过了无数个轮回,胸腔拼命起伏,大口喘气,他很累了,前方只看见黑乎乎的影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一点一点蚕食过来,将他密不透风地包围。

即使无法呼吸也不敢停止。

他怕。

怕一个错眼、一点分心、一刻迟疑就会终此一生再无天日。

可他的善良、他的赤诚,又让他至今耿耿于怀。

“不是的。”

阿玉轻轻蹙眉,向下落到能让陆有望对上她眼底的位置,看来就仿佛她是坐着伏在他膝上,一种极尽亲密和安抚的姿势,“不是这样,陆有望。”

“你尽力了,你当年也只是一个无辜受难的孩子,没有谁能要求你救所有人。你不是神仙,何况神仙也救不全芸芸众生。你已经做得很好。”她有些想摸摸陆有望的头,或者捏住他的手,给他一些可以被真切感受到的支持,可她是鬼,她做不到。

阿玉局促地绷紧了身子,手指却反过来,失力似的握不住。

红尘万相,幸与不幸,人各有命,有的在这茫茫天地寻得一隅安身,有的游荡徘徊糊涂半生如浮萍飘散,时运机缘祸福难测,谁不想好好的?

她生前大约是不想死的,所以化了鬼也要执着地留在这世间。她不想做鬼,但她说了不算。

事已至此,她能怎么办?

非我之过不强求,予我之幸莫疑忧。

但尽人事,顺其自然,得失自来。

阿玉喊“陆有望”。

陆有望听见了,缓慢地抬动目光,沉默着,背依然没有彻底挺立起来。

“你还没有跟我说你的救命恩人。你答应我的,要满足我的好奇心。”

阿玉笑了笑,没有用袖子半遮半掩,大大方方表示还不满意,“故事讲一半可不是大丈夫男子汉所为。”

陆有望喉中小幅度地滚动了一下。

“她……”

又顿半晌,陆有望才仿佛三魂归一,把荷包摊在掌心里,定定看着,生疏迟滞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躲在垃圾堆里,又累又渴,半夜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第二天天亮惊醒过来,边问边躲,好半天终于找到码头。但我身无分文,只能守在岸上,挨个求那些人能不能搭我一程。几乎没人愿意。有几个达官贵人模样的,嫌我脏,还遣小厮将我赶远点。”

赶远的手段自不必说,多半不温和,否则陆有望也不会含糊其辞。

“我在码头边的小巷睡了一夜,再醒来时日头刚起,浑身没力气,脑袋还昏昏沉沉,我知道我大概是着了凉,病了。”

接着,陆有望目色总算重新变得澄亮一些,“如果不是遇到那位小姐姐,我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阿玉猜道:“她答应你上船?”

“嗯!她问我几岁,我回答她,她便说她比我大,该唤她姐姐。她身边的嬷嬷一开始不许我上船,是姐姐坚持,信我不是坏人,我才成功搭上船的。”

“一上船我便撑不住,晕了过去。”陆有望口中溢出忸怩的笑意,“等我醒过来,已经睡了三日,病好得差不多了,身上衣裳也换了新的,姐姐却要下船了。”

“他们与你不同路?”阿玉奇道。

陆有望鼻间“嗯”一声,把荷包下摆揉乱的丝线捋顺,“姐姐在杏州下了,走时给了银子请船家送我回来,还留了这个荷包给我,荷包里也有银子。”

阿玉见他拉开荷包,软软的小口里沉甸甸一堆,估摸有十两。

陆有望把银子倒出来摊在床上,数一遍,又装回去,动作熟练,末了遗憾叹道:“这些银子我没动,我下船后很快遇见府衙差役,我爹娘报了案,差役认出我,就把我送了回来。说来丢脸,被拐子打时我都没哭,一进家门,听见我娘喊我,我一下就哭了,扯着嗓子震天响地哭了半个时辰,整个村子都来了。”

阿玉正觉杏州这个地名略有些耳熟,听到此处不由扑哧抿弯了唇,将那点一闪而过、意义不明的异样忘在了脑后。

“姐姐心善,只与我约定日后有缘再遇再谢不迟,但之后爹娘请人去杏州找,想郑重道谢,却始终没找到。每一两月我们都派人去寻一次,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没有丝毫关于那位姐姐的消息,直到我十二岁,才不再继续。有点后悔,道别时没问姐姐名字……那位嬷嬷好像喊了什么,我没听清,唉。”陆有望将荷包整理好,骤然往后倒进被褥里,手臂捏着荷包举高。阿玉随着往上浮了浮,恰好看见陆有望眼中些微的茫然无助,这让她心尖古怪地跳了跳,升起一股想要说些什么的冲动。

但她该说什么呢?

“那你留着这个荷包……”

阿玉花了一些时间措辞,可惜效果不佳,吐出口仍是欲言又止。

陆有望眼里的光慢慢凝起来,聚成明晰的视线,从荷包挪到阿玉脸上,倏地坐起身,提高音调舒展眉眼,道:“我把它压在枕头下,当平安符,也提醒我长长久久记着,或许将来某天能凭它报恩呢!我可不是白眼狼!”

陆有望勾着荷包的手指转了转,恢复了一贯活蹦乱跳的神色。

阿玉心下了然,甫要借有情有义这点再夸夸陆有望,余光不期然又捕捉到那抹逼真招摇的粉色,思绪一断,迟迟未有言语。

“……阿玉?阿玉?”

这愣神的空档陆有望已经有了新主意。

“什么?”

“明日我带你出去玩吧!”

陆有望脱口而出,兴致勃勃,下一刹怕阿玉不答应,又找了一个充分充足且周全妥当的依据,“说不定到处转转你能想起什么呢?”

“……”

阿玉摸不准陆有望是不是这几日憋久了想出去胡闹,但坦白讲,这说法着实不无道理。她醒来时就在这片地界,多走走看看,巧的话遇见眼熟的人或物,能恢复少许记忆也未可知。

况且……陆有望实在太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她才刚刚知道他悲惨的幼时经历,如何能果断坚决地拒绝一双满含期待与恳求的眼睛。

特别是眼睛的主人对此毫无自知。

像是一头纯然依靠本能寻求温暖的小兽。

清白无邪,可怜可爱。

“好。”

阿玉听见自己微小却不温吞的回应。

3.

陆家所在的平水村离最近的五彩县二十里,陆有望从自家后院拉出一辆带篷的牛车,悠悠漫漫带着阿玉时走时停,说趣逗闷,将至正午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陆有望每月便要来一回,哪家铺子专卖奇珍异宝,哪家食肆味美菜鲜,他一清二楚,潇洒地摸出几钱把牛车交给相熟的伙计看着,只从车上拿出一把油纸伞。

“阿玉,快下来,我帮你遮。”

陆有望撑开伞靠近车边,兴致盎然地悄声招呼。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蓝劲装,身形挺拔,因未及冠,头发用一根玉带束起,面目清隽,神色爽朗,俨然一位养尊处优的翩翩小郎君。

如果不是脚下有片浅浅圆圆的阴影,头顶有把花枝灿烂的伞面,大概会引来许多女子暗瞥偷瞄、心生思慕。

现在,这样一位郎君邀她共遮一伞。

在陆宅里不曾意识到,现下长街闹市人来人往,阿玉思绪游移地顿了顿,后知后觉难为情起来。

“怎么了?”陆有望毫无顾忌,倒更傻呵呵地凑近些。

“……”阿玉眼瞧陆有望喜悦到夸张的笑,不复昨日沉郁伤怀,坦荡荡乐陶陶,烦恼全忘,她胸中紧缩的气一散,羽毛般悠悠荡荡拂过周身各处。

“多谢。”阿玉飘到伞下,欣然道。

陆有望昂首翘眉:“不谢!”

接着,阿玉耳边长出一只小鸟——

“阿玉,你看那个,那是小陀螺,我小时候能抽十圈不停!”

“阿玉你想不想听书?我知道有家客栈的说书人特别有意思,声情并茂,让人哭又让人笑,我学了几句回去讲给我爹听,他还夸我学得好呢!”

“阿玉,你千万别吃那家肉包子,他们家面多肉少,忒贵,不划算……”

“阿玉……”

“阿玉……”

“阿玉——你喜欢哪个颜色?”

街上人来人往,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阿玉既觉熟悉又觉陌生,新奇地张望,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定睛朝陆有望看去,他手里正拿着两副各有特色的耳坠。

“我觉得红色不错,这下头还镶了一串银珠,你戴指定好看,”陆有望左掂掂右看看,嘀嘀咕咕,“但青色也好,碧绿碧绿的,白日照了光泛蓝,正好又是云纹样……”

阿玉还没细细分辨一二,就见陆有望取舍不下似的,铿锵道:“要不都买了吧!”

“……你快转过去!”掌柜的看你的眼神变了!

阿玉被他的话和动作吓一跳,慌张催促陆有望假装正常些,避免被当疯癫痴儿打出去。

什么“都买”,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

“都不用买,”她说,“我用不上。”

陆有望呆呆瞪眼:“怎么会?”

下一瞬,一片带有压迫感的黑影覆上来,阿玉惊得闭了闭眼,睫毛并着心口一颤,虚虚睁开,原来是陆有望陡然靠近,几乎已经快要贴到她脸旁。

“我就说我没看错,你有耳眼。”他认真观察,得意又困惑地下结论。

“……”

阿玉不该觉得热,甚至也不该躲,陆有望碰不到她,更不能传递给她一丝一毫冷或暖的刺激——可她面上好烫。

“你,你……”

她想说“退远些”,话到嘴边脑中却浮现陆有望听后可能会做出的可怜情状,于是喉中一紧,清清嗓子,变成:“你忘了吗?我是鬼。”

陆有望:“那又如何,我烧给——”

阿玉知道他明白了。

她看着陆有望手里的耳坠,随后看向铺中一盘盘胭脂螺黛、珠钗玉环,五彩镇恰如其名,无处不明艳、绮丽、绚烂,在光下更是熠熠生辉,美不胜收。

那是与阴曹地府相隔两端的世界。

且不论烧物以寄是巧言慰藉还是确有其事,祭奠死者,从来需要指名道姓,点清门户,否则金银付烟尘、情义无人晓,最后一场徒劳。

而她不知道。

一个“阿玉”,千千万万个“阿玉”。

她是谁呢?

阿玉垂头不语,秀眉微拧,陆有望嘴巴黏在一起,舌头打了结,平日伶牙俐齿派不上用场,手上上下下不知该往哪儿放,一阵烦躁懊恼,心神恍惚间忽然觉得阿玉似乎连魂体都减淡了几分,心头重重一跳。

“你等着我!”

陆有望让阿玉待在安全的阴影内,折身跑去找掌柜,阿玉循着看去,发现掌柜的面色从戒备不安到喜笑颜开,手一抬招来伙计,好一会儿才放陆有望回来。

回来的人怀里抱着两个精巧的小木盒。

阿玉眼不盲心不傻,哪里还有猜不出的:“你买下了?”

“两个都买了!”陆有望“嗯嗯”两声,财大气粗地比出两根手指。

……定然不便宜!

阿玉急道:“你别花冤枉钱,我不是说了,我用不上……”

“总会用上的。”

陆有望笑时慈眉善目像招财童子,不笑时,眉峰眼角平直,竟显出非同寻常的肃然凌厉的气势,阿玉不由愣住。

“会用上的。我会陪你找回你的名字、你的家,无论花多少时间都可以。找到了,我就每年都给你烧许多钱、好吃的好玩的,讲有趣的事情给你听,不让你害怕、寂寞,也……为你祈福,希望你下辈子有个长命百岁平平安安的好去处。”

他止了声,扯动嘴角,似乎带着苦意,对将要出口的话感到歉疚与不安。阿玉紧捏着手,心头发出咚咚的震响,要往身体外冲去,四肢却沉沉凝在原地,难以流畅自如地呼吸。

须臾后,陆有望紧绷的姿态终于重新舒展开。

声音也随之轻缓传来。

“若到我行将就木那时,仍没能帮你找到,那我就留封遗书,请人帮忙把这些东西烧给我,我再带给你,这样你也能用上了。唯一不好便是这样要劳烦你稍等等我,唔,我两月后十八,大概要等……五十年?”

“怎么办?好像是久了点。”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

傻傻的。

却不再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或许本来也不完全是——而是一个肩宽体长、心志坚定的青年,如松如石,稳稳立于山海狂风间,黑夜如晦、天塌地陷也不败不倒。

他将要弱冠,虽然爱撒娇、胆子小,偶尔犯错耍懒,可是仍然勇敢、善良、热忱与悲悯。

阿玉所记所见不多,拿不出天经地义的大道理否定他的坚持。

她说不出“不信”二字。

萍水相逢,何以至此。

“……好,我们说好了。”

阿玉眼睑微动,忍住从里泛起的湿软,伸出手,尾指弯弯,“拉钩。若找不回有关我的一切,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看你意气风发,看你年过半百,看你福寿绵绵,百岁之后,我就在你墓旁,等你来将它们送给我。”

陆有望直直看着阿玉,那近乎透明的瞳孔里依稀映出他的身影,非常淡,咫尺之距。

一缕裹挟暑气的微风划过耳畔。

陆有望感到耳垂有些痒。

“一言为定。”他手指无意识搓动两下,严谨慎重而迫不及待似的,印上半空中邀请一般的虚影。

拇指仿若无限相贴。

也仅仅只是“无限”。

它本身已意味着一种极限。

生死如隔天堑,他们的承诺幼稚冲动,缥缈空荡,一文不值,不过是一场精心丈量过、却终归无法到达彼岸的自欺自喜,换不回任何温度。

然而谁都没有立刻放下手。

在只有他们能看见的世界里,两根小指缠绕相交,一深一浅,一虚一实,诡秘奇异,宛若藤蔓落地生根的祭礼,发誓此生此世绝不背叛。

——直到天意来临那一天。

或许还早,或许不久,总归不在眼下。

四周不知何时有大大小小的议论沸腾开。

“那人杵在门口做甚?挡路!”

“好好一位小郎君,不知说亲没有,别是脑子有点毛病吧?”

“哎,你离远点,没准跟最近传的县衙那事一样……小心沾给你!”

“……瞅着是有点像,你看他眼睛眨都不眨,笑得也呆,活像没了魂,不得了,快走快走!”

百姓爱凑热闹,也惯会躲“热闹”,接二连三丢了客人,店内一时空下来,哪怕是对着刚付了银子的贵客,掌柜也不免吹胡子瞪眼,心中疑窦丛生,琢磨别真是摊上了麻烦。

“……”

陆有望和阿玉对视一笑,不慌不忙并肩而出。

花伞割出光与影,一人一鬼继续前行。

鬼不会饿,人会,陆有望原就念着县里吃食花样多,来时没带点心干粮,在肚子冒了第一只馋虫,大声宣告存货告罄后,当机立断同阿玉上了酒楼。

八宝鸭、水晶肉、如意卷……还有阿玉多瞧了两眼菜牌的酸鱼片和梅子酿,都来一份!

一张方桌摆得满满当当。

阿玉忧道:“能吃完么?”

“自然!”陆有望一捋袖子,信心满满。

一盏茶后,阿玉放心了。

陆有望不愧为还能长身体的年纪,且今日赶车行路,累着了,胃口颇大,风卷残云地消灭了大半桌,同时不忘极尽所能向阿玉描述每道菜。

“八宝鸭是这里的特色一绝,鸭皮甜甜软软,肉质细腻,嚼起来完全不塞牙,酱汁咸香,越泡越入味。”

“水晶肉我爹爱吃,我吃一两片就腻,一会儿打好带回去孝敬他!”

“这个如意卷,阿玉你看,外皮金黄,又酥又脆,咬一口就掉渣,蛋皮裹馅湿糯得很,不辣不甜,一顿吃十个也没问题!”

“至于酸鱼片,鱼片刀工好,比叶子还薄,只是……好酸!酸酸辣辣,容易口干,麻得嘴巴疼!”

陆有望把能想到的话用到的词都说了,自言自语的模样引来周遭一阵打量,阿玉听着各种色香味,有一瞬似乎也感觉腹中空空,久违地记起了“饥饿”的苦恼难耐。

她按捺下失落和羡慕,期待地看看桌上剩到最后的白瓷瓶,“这个呢?味道如何?”

“这、这个吗……”

陆有望拿起瓷瓶在手里摇了摇,含糊道:“我以前没喝过。”

阿玉眨眨眼,看他,反应过来:“你没喝过酒?”继而为难似的道,“那不要喝了。还能退么?”

陆有望:“应该……是不能。”

阿玉:“……”

阿玉自责起来:“怪我。”

她哪里没发现陆有望点了她好奇的菜,先前其他的陆有望都吃了,便以为误打误撞,其实他正好爱吃那些,谁料并非如此。

“哎——怪你作甚,”陆有望摇头摆手,“是我自己要点,我逞强,大不了也带回去给我爹,他可喜欢喝酒了,没人劝他一顿饭能喝一坛。”

阿玉左思右想,为了不白花银子,叹道:“只能如此了。”

陆有望扬手要喊小二,胳膊一抬,忽地又顿住,慢腾腾往回,把两只手扒住桌沿,直直看着中间精致的瓷瓶,喉结上下微滚,压低嗓音:“要不……我尝尝?”

“……”阿玉拿不准主意,“你不用勉强自己。不会喝也好,酒多总归伤身。”

陆有望半个上身往前凑,鼻子快要挨到瓶口,用力嗅道:“其实也不是没喝过。我爹不注重这些,没让我学也没禁止。前些年一次除夕,我心血来潮,偷喝了一口我爹的酒,我发誓,就抿了那么一点点点,难喝死了!辣还苦!熏得人头疼,之后我就再也没沾过任何酒。”

“不过这个,”他捧起瓷瓶,又深吸了一口,“好像闻起来没那么糟糕。我就试一口,一口,好不好?然后我就能告诉你它的味道了,说不定你会喜欢。”

阿玉觉得好或不好都不对劲。好,有点像是外头狐朋狗友拉着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寻欢作乐,不负责任;不好,她也没有立场呵斥勒令陆有望离开,毕竟陆老爷都不在意,再有,人家一片心意为她,她一番冷酷辜负作态,称得上抛妻弃子的人渣。

半晌,阿玉掀起眼皮瞥陆有望,很快又收回。

陆有望:“?”

阿玉心说,净给人出难题。

最终,她一寸寸落到陆有望那张凳子边,背对着,自暴自弃似的,细声道:“……随你。”

皮球踢回陆有望手里。

狡猾。

陆有望还没傻到底,一笑,故意扬声道:“我喝咯——”

阿玉仿佛听见唇间黏腻作响的水声。

“哇!”

“这个味儿……”

“嗯……”

吞吞吐吐,阿玉耐不住,回身道:“如何?”

“还不错!”陆有望似乎就等着她问,几乎立时接口,嘻嘻笑,“酸酸甜甜,有股梅子和薄荷的香,过喉咙有点烧,烧完胃里又暖暖的,嗯……感觉还能提神醒脑,我现在吸气都觉得凉丝丝。”

陆有望说完故意猛吸了一大口气,作气沉丹田状吐出来,仿佛五脏六腑灌满了天材地宝,不久就能精进修为得道成仙。

平心而论,阿玉的确因为陆有望这段戏对梅子酿更感兴趣了。

陆有望拿到阿玉眼前:“你闻闻?”

“你又忘了,我是鬼,闻不……”

“没事,阿玉,你试试,试试而已,不妨碍。”陆有望两颗眼珠滴溜溜地转一圈,把瓷瓶又往前送了送。

浅窄的瓶口为里面笼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暗色。

明目张胆地设陷,让人警惕,诱人靠近。

阿玉攥紧了手指,对着陆有望的目光,逐渐下落,直至眼睫颤抖着、颤抖着,掩盖了周遭的一切。

黑暗瞬息而至。

“现在,你吸一口气,轻轻的,一点点。”

陆有望在说话。

就在耳畔,熟悉的声音,唯独只有声音——摄人心魄,蛊惑心魂。

每个字都极快窜入阿玉体内,涌向她的灵魂各处,引起浪涛般鼓噪翻腾的共鸣。

“闻到没有?下了一夜雨,天清气朗,太阳暖烘烘,树上青梅圆圆的,湿润、还挂着水珠,淡绿色,像洗过的翡翠,小巧漂亮,招来小鸟,一颗颗‘咕咚、咕咚’沉到水里,再加一把柔软的薄荷叶……还要兑些糖浆,冲和涩味,一圈一圈搅化掉。”

“啊,还要闷起来,泡两三月。”

“不对——这个味淡,应只泡了一月?估计妇孺也能少沾些,酒肉之客多半不喜。”

陆有望连蒙带猜地嘟囔,气音微哑,然而在阿玉仅存的听觉里,分毫抑扬顿挫都大了数倍,如春雷震耳,把其中纳闷心虚露了个全,她不自觉一乐,气息交换间竟似乎真有寡淡的酸甜之感忽隐忽现。

陆有望把那点不确定的小细节抛到脑后,讲得投入:“泡好了,倒进杯子,色泽清亮,入口顺滑,先开始有一丁点辛辣,嗓子像被带针的石头呲溜滚过去,但是到肚子里,石头和针转眼就融成一团春天的水,一滴一滴盈满全身,最后连头顶都能冒起两个三个小泡泡。”

“啪嗒,啪嗒……”

“阿玉,怎么样?闻到了么?”

阿玉仍闭着眼,世界却已不再一片幽暗。

——影影绰绰间,陆有望在一树青梅下撑伞打酒,日头正好,风光正好。

熏熏然矣。

她提裙迈去。

“闻到了。”

阿玉仰起脸,一双眼如月亮掉进了水中:“谢谢,陆有望,多谢。”

涟漪荡漾,波纹绽放。

只一刹那,陆有望就闪烁着垂动眼皮,浑身酥酥麻麻绷紧僵直,喉咙发痒。

“嗐,谢什么,你能闻到就好,不用和我这么生分,是我自己乐意,好歹我们也认识几天了……”

他吐词稀里糊涂,囫囵而过,手抓到脖子,不敢再朝阿玉探去一眼,兀自痴痴笑道:“我念书不行,文采不怎样,幸好没有扫你的兴。”

“怎么会?”阿玉肯定道,“你说得很好,我很喜欢。今后也许还要拜托你给我讲更多呢,你别嫌我啰嗦麻烦才是。”

“放心!我这人长处不多,爱说话算一个,保准你想听什么有什么,每天都听不完。”陆有望信誓旦旦。

阿玉唇边轻轻一提:“好,我当真了,先谢过一回,以后我便不客气了。”

“包在我身上!”

陆有望慷慨激昂、豪情飒爽,付账打包一气呵成,“唰”地开伞踏出酒楼——

没一会儿。

“阿玉,我怎么有点晕乎乎的,是今日太阳晒久了么?哎,阿玉你还会法术吗,我、我看见两个你……嗯?只有一个了?”

阿玉:“……”

果然。

不愧是你。

阿玉一边心惊胆战,脑中瞬时闪过陆有望当街昏倒正面朝下磕碎门牙从此一傻到底,而她没了遮挡沐浴日光不消眨眼就灰飞烟灭的凄惨场景,一边又不免无奈失笑,有种不出所料、尘埃落定之感。

陆有望不醉酒也太奇怪了。

哪怕只是一点果子酒。

他们原想再去南街逛逛,那边府邸多,认人的几率大,眼下这样,尽快打道回府为好。

得亏陆有望未醉得人畜不分,基本辨路行走还能安稳做到,和阿玉交谈也没有前言不搭后语,就是时不时要停下来愣一愣,阿玉提醒两声,才愿意接着走。

以至于终于牵回牛车离开时,阿玉甚至眼花地认为天边泛起了橘子黄。

待那点错觉的黄变成真正的橘黄,再化为雾一般的紫,他们平安回到了陆家,不用挨打。

但陆老爷得了孝顺儿子带回来的下酒肉,又惊异地发现儿子醉了,大笑三声,揽着陆有望就到后院开了一坛酒。

主要是回忆当年、感慨人生、谈天说地,情绪激昂时,把酒当歌迎风对酌,说到辛酸伤情处,父子俩竟还抱头痛哭。

阿玉在半空看着:“……”

原来陆有望丰沛的情绪和跳脱的性格都来自他爹。

而别的都来自那位温柔坚韧、却病弱早逝的娘亲。

陆有望被拐时居然是陆夫人日日安慰泪流成河的陆老爷,直到陆有望被找回家才放心倒下,大病一场,药方不断,却因此事后怕不已,常日心神过劳,身体渐衰,在陆有望十二岁时,撒手人寰。

所以陆老爷才定了不能晚归的规矩,一面纵容,一面约束,所以陆有望才半分也不反抗地遵守。

这便是所谓“亲人”,互相牵绊,互为忧喜。

那她呢?

她也有亲人还在世吗?他们是什么样的,会不会也在为了她哭泣?

阿玉望着天边弦月,坐在墙檐抱紧了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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