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镇镇门大开,百姓身披麻衣跪了一地。
马车还未靠近,便听哭嚎声起,百姓一边感念林琢之与谷剑兰的大恩大德,一边膝行向前,跪迎自己离乡四年的亲人。
可满车未标姓名的陶罐子,谁又能分清里头是哪个亲人的骨灰?
林琢之把倚在他肩头的谷剑兰轻轻放在小榻上,谷剑兰嘤咛一声,微微睁眼。
“我出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
他掀开车帘,跳下马车,谷剑兰从帘缝中瞧见他扶起队伍为首的一名老者,同他寒喧几句。
老者又要跪下,他便抬脚抵住他的膝盖,身后麻衣百姓呼啦啦跪了一片,墨纯他们三人纷纷下马,上前将他们一个个扶起。
林琢之搀着老者谈了许久,老者从头到尾涕泗横流,约莫一刻钟后,老者才垂泪点头,向后摆手,边镇百姓纷纷侧撤,让出一条路来。
林琢之回到车上。
谷剑兰支起身子,往他怀中钻了钻。
“他们说了什么?”
“一些感谢的重话。”林琢之以指为梳,替她顺发,“他们把镇上的祠堂收拾好了,他们请求咱们把陶罐放进祠堂,让他们自己来领。”
“他们分得清?”
“听凭天意,边镇的幸存者离乡四年,现下终于能重建家园,捷报传来那一天,他们回到边镇,送去米粮的同时,还整修了谷家庄。”
谷剑兰有些意外,抬眼看向他。
林琢之目光柔和:“他们是边镇百姓,相比上京百姓,他们对于你叛入郜离一事半信半疑,这次真相大白,他们自发重建谷家庄,虽自作主张,却是一片好意。”
“我知道。”
她第一次渡河出使上京,路过临镇,郜离兵士在前方开路,实则借机欺侮东郦百姓,方才那名老者,就是被欺负的其中一人。
他被推倒在地,五六个兵士上前拳打脚踢,谷剑兰制止他们,警告他们不要生事。
她还记得那个老者的眼神,意外、震惊、难过,种种情绪化为热泪,流过沟壑纵横的脸。
谷剑兰不忍再看,放下车帘,车轱辘碾碎了这段小插曲。
毕竟是来谷家庄喝过羊肉汤的老剑匠,他比别人更加了解谷氏的为人,也不知亲眼瞧见谷剑兰坐在郜离的轩车里,他会是什么心情。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现在已真相大白。
“他的孙子在屠杀中丧命,他来接孙子回家。”
“我知道,他是我谷家庄学徒的祖父,一家三代都在谷家庄铸剑,那个小学徒的尸体我正好看见了,也知晓立的是哪一座坟,之哥哥把对应的陶罐子给他就好。”
“嗯,那片坟地里无名的居多,有名的我也让人特意留心了。”
“那就好。”谷剑兰挑起车帘,听得百姓哭嚎,内心无奈又酸楚,“四年了……”
林琢之搂过她,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别想了,咱们回谷家庄看一看。”
也不知道他们修缮了多久,半月前被烧毁的正堂今日竟已恢复如初。
廊上的弯刀、走廊边的盆景、正堂中央的油灯,甚至几把官帽椅几盏茶,竟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仿佛谷家庄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琢之推着轮椅,带她走过抄手游廊,来到幼时比剑的空地上。
大黄在雪地上撒欢,满身黄毛沾满了雪,瞧见他们走过来,它撒开腿往这边跑,围着轮椅打转。
“大黄很喜欢这个地方。”林琢之伸手顺狗毛,“它在王府里都没玩得这么欢。”
大黄摇着扫帚般的尾巴扑到谷剑兰身上,脑袋蹭啊蹭,渴望得到她的抚摸。
谷剑兰笑笑,刚想上手,林琢之就把大黄提走了。
林琢之沉着脸:“还是由得它撒欢,别让它跟过来。
转而语调柔和:“我带你去个地方。”
推着轮椅,林琢之带谷剑兰去到后山的衣冠冢前。
吾妻谷氏剑兰之墓
立碑人林琢之
坟冢打扫得很干净,碑上没有霉迹,土包上也没有杂草,谷剑兰问林琢之,是不是他经常来这里扫墓?
林琢之说是。
“你四年前就立了这座坟?”
“嗯。”
“边镇旷了四年,你是通过地道来的?”
“是。”
“你……”
“剑兰,我很想你。”
林琢之俯下身来吻住她。
四年的思念融在这个吻里,所有的委屈全部烟消云散。
他们毫无顾忌地站在一起,这一天,他们等了四年。
这个吻结束时,寒风刮过,吹不散她面上两行热泪。
“那一年我过得很煎熬,每每打仗都要冲前线,但又怕死得快,没人给你报仇。”
“我也过得很忐忑,我怕死,死了没人给边镇百姓报仇。”
“现在都过去了。”
林琢之张开双臂抱住她,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小心手臂。”
林琢之收回手:“咱们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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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家庄的梅花开了。
谷剑兰闻到梅香,早早地往后院跑,去寻那株盛放的梅花。
很久很久以前,母亲会在那株梅花下弹古琴,父亲会和着琴声挥剑起舞,而她,会以小孩子不能吹风为由,被关进她的小闺房里。
谷剑兰回忆自己在镂窗后偷看的场景,似乎能瞥见父亲飘逸的云袖,听见潺潺如水的古琴声。
不对,古琴声并非虚幻,是真的有人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