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本分分做个物件不好吗,偏要出去看看,偏要做一个人。如今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不会有人记得你,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名字,在这个世上不会留下任何印记。不觉得可悲吗?
金玉堂丢下镜框,仰着头看远处浮在半空的少女。他用法力把破云剑拔出来丢向空中,宁苏左手不敢动,费了一番力气才接住剑。距离太远他没法看清宁苏的神情,但一定是滑稽无措的,想着他笑了出来。没有嘲讽,不参杂多余的感情,非常纯粹的笑容。那个老疯子教出来的人,应该叫小疯子更合适。
高高在上的少女,余晖洒在她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果真像神明一般。
老疯子说他去过神山、拜见过神明,受神明指引才拿他来祭剑。到现在他还是不信那人说的这些,不过他活了太久太痛苦了。一开始他尚能从世人的痛苦挣扎中获得一丝乐趣,直到现在已经全然麻木。
那个老疯子把他带出墓穴时,看着满地金银珠宝,随口说了句,“今日起,你就是金玉堂。”
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或者那么多张脸,他谁也不是。
那人说过的话里唯有一句令他信服。
“金玉堂,你恨我怨我都可以。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死亡才是救赎。”
经文声渐渐消散,宁苏看着金玉堂和那座墓穴一点一点消失在风里。只留下一个深坑,风带过四周垒起的沙堆,沙子滑落,开始掩埋。
他死了?
宁苏恍惚地看向自己掌间,血契的印记已经消失了。
上天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思考,半边太阳已经被绵延的沙丘遮挡住。宁苏尝试着一点一点松开碧玉簪子,她缓缓降落在沙丘上。她用衣服简单擦拭血污后把簪子放在衣服里,顾不得散乱的头发,她手脚并用爬下沙丘去找骆驼。
不幸的是骆驼同样被埋进了沙堆里。万幸的是,骆驼的头露在沙堆外面,没什么事。她用破云剑把骆驼挖出来,又给它喂了食物和水,受到惊吓的骆驼才慢慢安静下来。
夜里的沙漠太冷了,简直能把人冻死。宁苏把一条毛毯披在骆驼身上,自己裹着另一条,简单吃了些干粮后她决定尽快离开这里。她弯腰趴在骆驼背上,毛毯可以替她遮挡寒风。骆驼夜里也能行走,日出前骆驼就能带她走出这片沙漠。她把脸埋在柔软的毛毯上,视线落在随着骆驼行走而晃动的灯笼上。
出发前,她把腰牌交给老板保管。老板盯着腰牌看了又看,似是不识字。见她准备走了,又折回去找了个灯笼给她。
“骆驼夜里能看得见路。姑娘你要是迷失了方向,就给自己点盏灯。沙漠里无人作伴,有盏烛火也能宽慰宽慰。跟骆驼走丢了,你就爬到高处举着灯笼,它会回来找你的。”
老板没有骗她。灯笼指引着骆驼带她走了一夜,终于走出了沙漠。
回雅丹城的路上,宁苏停下来喝口茶。茶肆的伙计和茶馆中的散客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近日雅丹城内的怪事。她在一旁静静听着,听到后半段撂下茶钱就匆匆赶回雅丹城。
听伙计说,昨日傍晚时分,城里浩德酒楼和几十家赌坊的老板突然暴毙而亡。人死在小巷子里,当时只有两位老人在场。其中一人跑去叫人,另一人无意解开了死者的面具,当场吓得心梗晕倒。后来请了大夫来,老太太是救回来了,那位刘老板全身上下没有致命伤口,可人偏偏没了。
更邪门的是,赌坊和酒楼账房对账发现那些银票啊珠宝啊,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了。更有说,其中一个账房是眼睁睁看着一堆银票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的。当晚官府派人去查,几十家赌坊的人描述的都差不多。于是城里对于刘过的死有了另外一种声音,说他的钱定是烧杀掳掠来的,如今糟了天谴,老天爷把他的一切都收回去了。
金玉堂死了。刘过死了。宁苏越想越不安。刘过跟金玉堂做过交易?金玉堂死了,是不是意味着跟金玉堂相关联的人和物都会从世上消失?
宁苏没回营而是直奔木府。木家人跟金玉堂做过交易,但是到木正初这一辈已经是男丁零落。木府内管家的是木老太太,按金玉堂的说法,木老太太曾偷过他的东西,如今不知会不会受到影响。宁苏去到木府时,木府门口已经挂白。木老太太昨日午睡后再没醒来。宁苏又连着跑了火凤寨和军营,除了刘过和木老夫人逝世外,并无其他事情发生。之前中过尸毒的将士也并无不适。
程缘缘坐在停尸房门槛上,双手垂地,两眼无神望着灰蒙蒙的天。宁苏走近她身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你说一个人早上还好好的,还能喝茶聊天,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没见,人就死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他死呢?我连他的死因都查不明白。学医,又有什么用?”
宁苏静静听她说,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看样子程缘缘也不知道刘过和金玉堂的事情,而宁苏也无法确定二人之间是否真的有交易。她也只是推测而已。于是她没提及金玉堂和刘过,安慰道:“你救了我,救了很多人。要不是有你,我早就死了。”
程缘缘转过头看着她,猩红的眼睛,神情复杂。“昨天你去哪儿了?”
宁苏:“去沙漠边转了转。一直没时间领略大漠风情,昨日没事就跟高武告假出去走走。今天中午才回到城里。”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宁苏脱下鞋子倒出了一小堆黄沙。
程缘缘的视线从她的鞋子移向她腰间的破云剑,“你剑里的妖怪,没有出来作恶吧?”
宁苏:“没有,有封印压着,我不解开,它没法出来。从昨天到今天,破云剑我一直都带着,没有离身。”
程缘缘不再言语。宁苏站起身看走向堂上盖着白布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
宁苏:“你打算怎么处理?”
程缘缘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酒楼和赌坊的人已经把能卖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人也散得差不多了。他是草原的孩子,死了终归要回到草原上去的。把尸体烧了,没了肉身的束缚,他的灵魂会回到草原与亲人团聚。”
当晚刘过的尸首就烧了。宁苏看着火堆,觉得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刘过是雅丹城远近闻名的人物,就是在昭觉也有很多人脉,这样的一个人走了势必会有很多人缅怀哀悼,不该是这样仓促的。但程缘缘作为他同乡好友,众人又不熟悉草原上的习俗,也没有人说什么。
-------------------------------------
夜半子时,一辆马车驶近城门口要出城。守城的士兵拦住马车,驾车的人掏出了破云军的腰牌。马车一出城便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守城士兵望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刚刚驾车的人是程姑娘。他在军中偶然见过几次,“这大半夜的,程姑娘不休息急急忙忙是要去哪儿啊?还拿的唐将军的腰牌?”
另一个守城士兵道:“确实稀奇。半夜进城这事儿唐将军是有过几回,不过都是从营寨回城。半夜出城倒是没有过。等下,那不是往营寨的方向!”
两个士兵对视察觉到不对劲。
“你留守,我去营寨禀告高参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