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桃园里飘着一股又苦又涩的浓重药味。
程缘缘这几日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照料着众人的病情,今天终于得空躺一躺,从中午一直睡到现在还未醒来。
宁苏在院子廊下支了四个小土灶,又搬来小凳子坐着,靠着一根柱子静静地熬药。她一手执着蒲扇轻轻扇着,一手摩挲着摊在膝上的画卷。是柳玉清送的那幅。指尖在卷面上长久地摩挲,眼里里是落寞和悲伤。
仔细想一想,她从京都救下杨浩然到中沧城这一路也没过多久,可是她却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漫长。过去二十年里,她生活的圈子很小,只有抚风镇和神医谷,过得很纯粹,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大抵不过是吃饭,睡觉,谋生和挂念家人好友。最大的念头就是好好活着。可这段时间她遇到了太多的人,太多事。中沧城让她体会到如何才算肆意洒脱,也让她看到了太多痛苦和离别。
在之前她也才经历过两次生离死别。一次是祖父走了,另外一次是林夫子走了。
七岁那年发生了好多事情,也是那年她知道了什么叫做死亡。
祖父病重后一直躺在床上。弥留之际老人喃喃说着什么,声音太小太模糊,大人们围着凑近去听也没听清。她握着祖父瘦骨嶙峋的手,看着那双浑浊不清的眼睛,一遍一遍叫着祖父,直到祖父再无回应。
祖父的葬礼很简单。整个流程,她跟在爹娘身边,但却游离在双亲的悲伤之外。那时的她不知道死亡的含义,她记得祖父的好。比如祖父每天放牛回来都会在口袋里摸出野果子给她。比如夏日午后祖父拦住货郎用身上仅有的银钱给她买一碗冰糖水,急急忙忙跑着端给她,一口也舍不得吃。
直到棺椁下葬后她隐隐明白往后再也见不到祖父才嚎啕大哭起来。但是那种悲伤逐渐在平淡的日子里被抚平了。关于祖父的记忆也逐渐模糊了。
是在祖父走后一年多,有次她放学回家走在田间路上,碰见父亲牵着老黄牛在前面走着。她本想叫住父亲,却看见父亲突然缩成一团蹲下去,蹲了好久没动。她心生疑惑跑过去看见父亲老泪纵横,顿时不知所措。她始终记得那日父亲嚎啕大哭,一直重复对她说,“岁岁,阿爹再也没有爹娘了。”
她才明白,当时送葬队伍里每个人的泪水重量都是不一样的。她的悲伤远远抵不上爹娘的十分之一。
宁苏的视线一直落在画卷上。画里的人不会变,可画外真实的人却难再见。
宁苏听见脚步声飞快地抹去眼泪,收起膝上的画卷放在身后柱子旁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熬药。看见来人是白寂,她惊讶道:“师兄,你怎么来了?你伤还没好,怎么能出来吹风呢?”
白寂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来怎么知道你一个人偷偷抹眼泪呢?”
宁苏不说话了。她默默回厨房又拿了一张矮凳子,两人坐在一起看火熬药。
白寂说道:“要不要去烧些纸钱?我听老管说城里家家户户几乎都在给逝者烧纸。烧点纸钱,死去的人在路上也会走得好一点。”
算下来今日是第七日,也算是亡者头七。城外死了太多人,百姓为了安抚亡魂,让亡魂不要在中沧城徘徊,于是不约而同烧起了纸钱。更有甚者在家中设立祭坛,或是庙中求神拜佛。
宁苏摇摇头回道:“我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神佛,都是活人想出来安慰自己的。人死了,躯壳就烂了,埋进土里过几年什么都没剩下。什么灵魂啊,活着的人又看不见。日子久了,活着的人也就渐渐忘了死去的人的样子。”
白寂仰着头看着苍穹,缓缓道:“我觉得世间是有神明的。神明一直在天上看着人间。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神明都是看得见的。所以世人的祈求,神明也是听得见的。”
宁苏将土灶里的火扇得更旺了,随后一同仰着头看天,闷闷道:“就算有神明,也不一定是愿意拯救世人的神明吧。就算神明愿意帮世人脱离疾苦,可天下有那么多人,神明也救不来吧。爹娘带我拜了那么多庙宇,敬了那么多神,不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大部分人求神拜神也就求个心安理得。想着我已经做到求神的地步了,我真的已经是尽力了。然后怀揣着一丝侥幸和希望等待着神明的临幸。或许,万一,有那么一天,神明就显灵了呢。”
她的话让白寂心里一沉。是啊,不愿拯救世人的神明,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作“神明”呢?
他侧过头看她,柔声说道:“也许庇护我的神明比较心软,我多求几次,说不定它就显灵了。而且或许神明看在你今日生辰的份上,会优先实现你的心愿。”
生辰?宁苏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莞尔一笑,“还真是今天过生辰。忙着忙着,都忘了。那既然今天我过生辰,师兄送我什么?”
白寂看她直接摊手,一边笑着说“哪有人直接这样要礼物的”,一边把备好的面脂放她手里。“这面脂滋润养颜,正好可以用来治治你爱劈指甲的毛病。味道很淡而且不油腻,涂在手上也不觉得难受。”
宁苏笑吟吟接过去,挖了一小块涂在手指上,味道确实很淡,膏体推开后跟水一样。“多谢师兄,还是师兄心细,连这个都想得到。不过,今年没有长寿面吗?比起礼物,我还是更想吃师兄做的长寿面。毕竟,我可是连着三年都没有吃到师兄你做的面了。”
她特意强调了“三年”,语气间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白寂嘴角浮起笑意又故意压下去,“别得寸进尺啊。你师兄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让我给你做长寿面啊?没良心。”
宁苏惊道:“师兄你伤口又裂开了?我看看。”
说着她真的去扯白寂的衣带,白寂抱着胳膊慌得连带着脚下的凳子一块外旁边挪。“岁岁,男女授受不亲啊。你,你,你这样被人看见不好。别扯别扯。”
宁苏一手扯着白寂的衣带,一手扶着凳子也跟着往外挪。“师兄你别动,别动,让我看看。我们小时候同吃同睡,师兄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怕什么?而且我这几天也在给你上药,看看伤口有什么不妥吗?”
听宁苏这么一说,白寂无法反驳,只能任由宁苏解开他的衣带查看伤口。可他脸红到耳根子,两手无助地垂在两边,双手握紧又松开,活脱脱一副被人调戏的模样。他只能看到流星的头顶,可宁苏软软的指腹碰到他的皮肤都让他颤一颤。
“很疼吗?”
白寂迅速摇摇头,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出声道:“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
他稍稍低头才发觉伤口的位置太过暧昧。前几日宁苏给他上药时老管和程缘缘也在场,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现下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像是有一面鼓在敲。他怕宁苏听见他的心跳声,僵硬地把身子往后仰去。
宁苏只是在认真地看他的伤口,“比起昨日,伤口好像愈合了一些。正好缘缘姐房里还有伤药,给你熬的药也快好了,不如就先上药吧。这样不用跑来跑去的。”
她检查完伤口,起身就去程缘缘房中拿药了。白寂如释重负,急忙拉拢上衣,却抬眼就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老管。白寂的脸登时就白了。老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见了什么?他在想什么?
白寂慌乱起身,一边着急向老管走去,一边磕磕绊绊地解释:“老管,不是你看见的那样,不是,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岁岁只是在看,不对,师妹她只是在看我的伤口。她进去给我找药去了。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寂又着急解释了两遍。老管从刚刚震惊中缓过来,顺着白寂的话,点头道:“我知道了,公子不用解释了。”
听到这话白放心下来,又道:“你明白就好。清白对女子来说很重要。我不能让她因为我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