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的第二道山门。
此处是半山腰,两人宽的石阶顺着蜿蜒的山势向上延申,仰头望去看不见尽头。一座红瓦凉亭坐落其间,两旁是林立的枫树,茂密的枝叶几乎要将这座亭子吞噬。雨还在密密地下着,雷声滚滚,山脚的鼓声也响起来了。
颜敏和陈生并肩坐在亭中等着山下闯关的弟子。二人脚边生着一堆火,细细飘进来的雨水已经将柴火打湿了一半。
颜敏打了个哈欠,瞥见旁边一言不发的陈生,心里泛起嘀咕来。她跟陈生认识已有二十几年了,也算是知交好友。可惜这个人越活越执拗,再过几年就年过半百了,还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颜敏主动问道:“今天怀义来闯剑阁吗?”
陈生冷哼了一声,面色铁青,好似一听见“陈怀义”这三个字就冒火,“丢人现眼的东西,来干嘛?学艺不精偏要逞匹夫之勇,让多少人看了我怀竹峰的笑话。”
颜敏一听这话也来气了,直接朝陈生翻了个白眼。陈怀义的武功在各家小辈中也算是翘楚,为人处事也颇有赞誉,谁知在陈生眼里就那么不堪。她嘲讽道:“是,你怀竹峰好大的面子。你陈生更是了不得,武功天下无双,无人能敌。就你学艺精,就你有勇有谋,谁能比得上你呢?”
陈生被颜敏一顿阴阳气得够呛,“老尼姑,你一天不损我你就活不下去是吧。我教我的弟子关你什么事?”
颜敏见陈生叫她外号,拔了剑就砍过去。她今年四十有几却还没嫁人,落了个“老尼姑”的外号。不过她脾气火爆没人敢惹,有次几位掌门一起喝酒,郭仪大醉不慎叫了她的外号,她气得拆了半座房子。郭仪跑回沧澜山躲了半个月不敢出山门。“你个死顽固,你也叫我老尼姑?我不嫁人碍着你什么事了,老娘爱嫁不嫁,就你们这些歪瓜裂枣我才看不上!”
陈生被颜敏逼到凉亭顶上,脱口而出,“是,寻常的你瞧不上,千挑万选看上个背信弃义的......”
陈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将那个名字咽下去,小心翼翼地看颜敏脸色。颜敏也愣了片刻,干脆利落收剑,转身跳下去。
良久,凉亭里传来一句自嘲,“没错,我就是瞎了眼才看上那个背信弃义、负心凉薄的臭男人。”
一时二人无语,一个站在凉亭上,一个坐在凉亭里,各怀心事。
世间纵有千般好,亦有万种苦,谁又能独善其身?
过了一会儿,一道人影飘至亭前。
宁苏的脚步非常轻,直到她落到亭子前面颜敏和陈生二人才注意到她。她仍是一手撑着伞,雨天山路泥泞,可她鞋底除了些枯叶尘土未沾。只是鼻头冻得通红,一直在吸鼻子。
颜敏见她另一只手缩在衣袖里,连个桃木剑也没有,疑问道:“你的剑呢,没有剑你怎么闯剑阁?”
宁苏微微低头回道:“晚辈虽手中无剑,但心中有剑,自然可以闯剑阁。”
颜敏脸色一变,心里仔细将那句话念了几遍。她带着几分试探,继续问道:“刚刚那句话你在哪儿听到的?”
宁苏不明就里,答道:“我师父教的。”
颜敏又追着问道:“你师父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住在何处?”
宁苏疑惑地皱起眉头,并不想回答这三个问题。她回道:“前辈,我是来闯剑阁的。这些问题不在闯阁范围之内。”
“好啊,那让我看看你所谓的心中剑是什么样子。”
“请两位前辈赐教。”
宁苏一跃而起,脚尖轻点树梢,轻快敏捷地游走,躲过陈生和颜敏的攻击。她原本瞧准陈生的破绽准备一掌攻破,却被颜敏从侧边砍过来,陈生也配合着颜敏两把剑齐刷刷朝她刺来。宁苏躲闪不及只能用纸伞去挡,脚把纸伞踢向二人,借力一蹬,才得以退出二人的攻击范围。而她用来挡雨的那把纸伞已经被劈成两半落在泥地里。
颜敏看了眼地上的破伞,皱着眉头说道:“怎么,这就是你请教前辈的态度?小辈里面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狂妄的。不用剑不出招,你就想闯过这山门?你当我们是废物吗?”
陈生和颜敏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也没被人看轻过,刚刚宁苏的举止确实像是在戏弄人。
陈生也有些恼,平日里门下弟子哪敢这般不敬,不过看见宁苏微低着头两颊绯红,话也不想说得太重,只淡淡道:“闯山门虽然只是比试,但也是要认真对待的。拿出你所学的武艺,正式地与我们较量一番,你赢了,我们自然会放你上山。”
宁苏有些羞愧,有时她确实过于自负和狂傲。从神医谷出来,一路北上没有碰上敌手,从数千精兵围困下救出太子便自视武艺卓绝,来到门派林立的中沧城自觉没有一人可以称得上是对手,于是开始飘飘然,不知深浅。刚刚的那两剑刺过来,若不是桃木剑,她必然不能全身而退。
正如师父所言,骄傲自负乃是习武大忌。打败你的会是强者,而你瞧不起的弱者则取你性命。
宁苏跃起折了两根一臂长的枫树枝干,两手各执一枝,朝对面二人微微欠身道:“抱歉,刚刚是我失礼了。还请两位前辈再赐教。”
颜敏的剑法阴柔,而陈生的剑法凌冽,二人一左一右将宁苏围住。淅淅沥沥的小雨飘在脸上,发上,不一会儿身上衣服就沾湿。三人打了一会儿,两把桃木剑已经把把原本枝干上的枫叶尽数打落。颜敏的剑术阴柔,宁苏便借力打力,枫树枝被扯得变形半缠住桃木剑,待颜敏使力便趁机甩开,瞧准防守破绽,聚力将另一手的枫树枝刺去。
枝干仅触到衣物便稳稳停住,让被刺的人察觉到即可。另一手的树枝早已经脱手,如箭矢般飞出与陈生手里的桃木剑打斗,刚刚便是将陈生引得远些,她才有机会拿下颜敏。只可惜桃木剑不够锋利劈断树枝。树枝讯快如箭矢却又进退得当,就像是风筝一般,而拉线的人就是宁苏。
光秃秃的树枝被剑气包裹着,在微寒湿重的林中尤为明显。树干高速旋转着,卷着周边的剑气和雨水上下飞腾。在这些雨水、剑气的击打下,陈生手里的桃木剑周身被磨出了刻痕,仿佛再这样下去这把木剑就要被全部啃噬了一般。水汽带着木剑一飞而起,猛地插入枯枝烂叶堆里,不见踪影。
胜负已分。
雨水打湿了头发,她冻得直搓手,可这天阴沉沉的,雨还是下个不停。从这半山腰往上看,石阶看不到尽头。纵使她轻功再好,到山顶还需一段时间。为了遮雨,宁苏又折了几支枫树枝,叶子叠在一起勉强能遮雨。就是这“红伞”在洁白的石阶上格外显眼。她一向偏爱蓝色调或是浅绿色,这样火红艳丽的颜色不适合她。
她向两位前辈欠身示意,跃上石阶,听到身后颜敏的唤声忙回头看。她以为是自己刚刚又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心里有些忐忑。
颜敏见她回头,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语气冷淡道:“输给你这个小辈,我没有怨言。不过我要知道你师父在哪儿。”
宁苏直觉颜敏追着问有关她师父的事情像是要寻仇一样,警惕道:“抱歉,前辈。关于我师父的事情,我无可奉告。还请前辈不要紧紧相逼。”
宁苏并不想过多纠缠,天太冷了,她只想快点取剑然后回去换身衣服暖暖身子。她向山顶跃去,陈生和颜敏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拦。
颜敏走到亭中背对着陈生坐下,原先生的火早被雨水浇灭。“你看出来了吧,刚刚她使出的剑法跟那个叛贼的剑法一模一样。剑术比那个人还要略胜一筹。他那样的败类竟然还活着,还教出了徒弟。哼,就他那样的人死一次是不够的,我要让他死千百次才能泄愤。”
陈生没有回应她。两人各怀心事,各有心魔,无以为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