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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仁宫偏幽静,独立于行宫北侧,周遭戒备森严,无时无刻不有禁军来回巡察,每个时辰就得换防一回。
若要去永仁宫,还需穿过一架小桥。
今夜月色极好,像是夜空飘落下透出黄暖烛光的薄纱轻罩在桥与水这方寸间,似一幅画卷。
宫婢垂首端着汤盅踏上小桥,身后跟着一位步履轻盈身段窈窕的蒙面舞娘。
下桥通过第一道盘问,二人对视了眼,继续前行。
刚要经过途中那棵主干粗壮枝繁叶茂的桂树,骤地一道暗影自树上跃下,二人还来不及呼喊,便被黑影一手一个当场扭断了脖颈,又被拖进夜色里。
与此同时,另两道衣着与二人一模一样的身影也从树后窜出,敏捷接住险掉落下的食托和琵琶。身穿宫婢装束的那位从容不迫揭开汤盅往里撒了些物什,随即盖上,领着舞娘继续往前。
苏双全走出永仁宫时,送吃食的宫婢已候在了殿外。
他接过小内侍递近的银针正欲查验,却在揭开汤盅那一瞬就皱起眉。
“鱼羹里怎么有梅丁?”
“回苏公公,是为了去膻腥。”
“胡来!不知道陛下素来不喜酸食吗?”苏双全重重放下银针,冷下脸,“重做!”
宫婢慌忙应“是”,端着食托退下。
苏双全得空看向仍候在一侧的舞娘,招人上前仔细查一番,确认无何不妥,才叫其随自己身后入殿。
裴炀正坐于案前批阅折子。
纵使当下是近乎等同休沐的纳凉宴,国事仍不可有一日懈怠。
“陛下,人到了。”
倏闻通报,男子停笔抬起头,目光扫过苏双全,落在了正抱着琵琶安静跪在地的舞娘身上。
他放下笔,沉默了会儿。
“抬起头来。”
舞娘听令照做。
裴炀打量半息,微微眯眼。
“摘了面纱。”
面纱之下,是一张顶好的美人面,裴炀看着那陌生五官却是转眼间沉了脸。
“朕召的不是她。”男子声音里皆是不悦。
苏双全也发现不对,急忙问那舞娘,舞娘颤颤答话:“回陛下,媚儿突染急病,是以才让民女代为献艺。”
“她染了何病。”
“是……”舞娘怯怯抬头,对上帝王阴恻恻视线,又立马垂低,“是花柳病。”
“……”
殿内沉寂好久。
正在苏双全以为帝王怕是要震怒时,阶上却只是传来一句淡淡地“滚”。
他立即示意舞娘赶紧退下。
“陛下可是累了?歇会儿吧。”见那位满脸落寞,苏双全劝道。
裴炀摇头,叹了声。
“不过是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可区区一介舞女,如何能和她比……朕早该想到的。”
“娘娘若在天有灵,也不愿见陛下这般为她伤神的。”
“她若有灵,怕是要恨极了朕。”男子自嘲地笑一声,随又摆摆手,重新执笔。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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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宁轩端着药碗走到外屋,蜷缩在塌上的姑娘已熟睡。他默然笑笑,行至门外,连带着食托交给候已久的飞萤,将人给打发。
转身正要进去时,一道暗影落在了檐下。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因站在暗处看不清脸,只露出一袭黑衣,两腰侧各束有一把半臂长的短刀。
“王爷,都解决了。”
裴宁轩未应声,倒是刚从小厨房走出的叶羽恰瞧见这幕,露出欣喜,“顾影你来……”
话音未落,男子已不知所踪。
叶羽尴尬咽下后半截话,不悦地哼了哼。
“整天神出鬼没的,跟个幽魂一样。”
“你这是羡慕人比你轻功好吧。”裴宁轩不留情面戳破,目光落在少年手里的红豆芋头汤上,“你煮的?”
“属下哪会这本事,念春说是王妃煮的。”
裴宁轩挑眉,伸手正打算夺来,叶羽眼急赶紧补上一句,“王爷我喝过了。”
青年手一顿,收回。
“给本王盛……”
“最后一碗了。”
可能这会儿说已经迟了,但叶羽看主子面色不善,还是忍不住给自己辩解一句,“王爷不是不喜甜嘛。”
“……”裴宁轩心想,哪天让叶羽和顾影换一下位置也不错。
不知主子心里盘算,叶羽尝了口汤后想起正事来。
“对了,王爷不是让属下将院中那张桌子处置了吗?属下刚发现桌底下刻了画。”
裴宁轩阴沉沉的眸光稍滞,“什么画?”
瞟了眼屋子,叶羽压低声。
“一只王八,肚皮上还刻了您的‘字’,定是王妃留的。”
青年闻言不怒反笑。
“不过奇怪,画儿又被人狠狠划了几刀给毁了。”
“毁了?”
“嗯,看划痕……像是才不久的事。”
恍然明白什么,裴宁轩沉默,只觉被打的脸好似又隐隐作起疼。
“王爷,属下有个猜测。”叶羽深以为然提点道,“王八像是随口骂着玩的,可那划痕不浅啊,肯定捎着气儿,王妃是不是发现您拿桉木桌试探她,所以恼了?”
裴宁轩剜少年一眼。
“猪脑袋也能开窍?”
“属下就当您夸我聪明了。”
青年冷笑,“……吃悠着点,别噎死了。”
言罢,大步跨入屋内。
看着紧闭的门,叶羽裂开嘴,现下只觉浑身通畅。
非得使法子试探人,你说试就试吧,半途还带反悔的,又叫他将事瞒下,结果兜兜转转仍给发现了。如今惹怒喜欢的姑娘,自己百口莫辩,王爷可吃了好大一个瘪!
呵呵,真好!
少年哼起欢快的曲儿,抱着碗就往自己屋里去。
入了夜,屋外一片漆暗,外屋的烛火倒是仍旧燃着。
裴宁轩侧身静静望着那点微光,久久难以入眠。不知熬了多久,终还是坐起,下床从柜中翻腾出一只药罐,攥在掌心去了外屋。
他坐在榻旁,凝视姑娘好半日,直至烛火轻轻一颤才回神,挪开视线,转而牵起她的手掀开衣袖,卸了腕上纱布。
青年一怔。
他料得果然不错,这丫头确确实实对自己下手了,只为谎言说得滴水不漏。
她对他狠心,对自己却是更狠。
裴宁轩被腕上那触目的烫伤刺红了眼,拧眉沉着脸一言不发替姑娘抹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