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清明节,天上下着细密的小雨,看不见雨点,像是朦了一层潮湿的雾气,时不时还刮一阵风。
这种天气,撑伞是完全没有用的。那种雨雾无孔不入,只要在外面呆上几分钟,整件衣服就潮了。不是湿,也没有湿痕,但就是很明显地能感受到衣服上的潮气,半干不干地贴在皮肤上,难受得很,再被风一吹,沁入骨子里的凉。
S市本就多雨,舒媚应对这种天气早就有了经验,出门的时候穿了一件防水的冲锋衣,还戴了一顶防水的渔夫帽。
尽管下着雨,陵岗上的人还是很多,漫山遍野的全是花花绿绿的雨衣和雨伞。舒媚抱着一束蓝色满天星,也跟着上了山。
田心兰的墓在半山腰上,舒媚来的次数也不多。一年过去了,墓碑旁边长满了杂草,一看就是除了她再也没人来过。
不过想想也是,外公外婆已经去世,舒帅不会自讨没趣地跑这里来,舒国庆就更不用说了,说不定到现在心里还怀着对田心兰的怨气。
舒媚把杂草清理掉,又用抹布把墓碑上上下下全擦了一遍,才把怀里抱着的花放下。
田心兰刚去世的那几年,舒媚每次来扫墓都要哭,但现在已经不会了,大抵是已经哭够了,现在哭不出来了。
舒媚在旁边的地上垫了张纸,席地而坐,也没说话,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把头靠在墓碑上。
田心兰是个是非常要强的人。因病住进医院那会儿舒媚才刚上初一,每天一下课就往医院跑,结果每次都会被医生叫住,让她劝劝自己妈妈,别整天伏在案上画画,病了就应该躺下好好休息。
舒媚也和田心兰说过好多次,结果每次田心兰都是敷衍地嗯了几声,然后继续画画。等她实在被舒媚说得不耐烦了,还会反过来说舒媚,让她好好在家学习,别有事没事地就往医院跑。
那时候舒国庆和田心兰已经分居了一年多,除了心国上的重大事务已经基本上不联系了。每当田心兰让她别跑医院这么勤的时候,舒媚就会把这个作为武器和田心兰顶嘴。
“你以为我想来看你吗?我还有好多作业要写呢!要不是看你一个人在医院可怜,我才不来呢。”
那个时候的舒媚还是个脾气又犟又别扭的小姑娘,说什么话都要带个前提条件,怼人两句,把自己的真心隐藏起来才舒服。
田心兰每次都会把舒媚一把抱住,搓狗毛一样把舒媚的头发全部搓乱,然后在她脸上亲一口。
“是吗?那可怎么办啊?我这么喜欢我们家媚媚,可媚媚居然不喜欢我,我好难过啊。”
每当这个时候,舒媚都会顶着一张大红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在田心兰一叠声的“妈妈爱你”中落荒而逃。
再后来,舒媚就老实了。
田心兰是真的不想她来医院。家里距离医院也挺远的,而且她本身也是一个性格豁达的人,整天在医院里陪各种老爷爷、老太太喝茶聊天晒太阳,日子过得滋润得很,根本不会出现舒媚预想中那种一个人可怜巴巴的情况。
反倒是舒媚,一个人住在家里,看上去居然比生着病的田心兰还要更可怜一些。
舒媚在田心兰的耳提面命下一个月只来四次医院,每次田心兰都要拉着她谈心。
“媚媚,你会觉得自己可怜委屈吗?”
在田心兰的悉心调.教下,舒媚已经学会不夹枪带棒地和妈妈谈心了。
“有时候会吧。”舒媚的手扭着书包带,别别扭扭地开口,“我知道爸爸做了坏事,我讨厌他。可是有的时候又能看到爸爸接舒帅放学,还给他买好吃的。凭什么啊?那明明是我的爸爸,为什么反而是舒帅这个坏蛋插足者可以获得爸爸全部的关心呢?”
“是啊,凭什么呢。”田心兰把舒媚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件事情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火眼金睛,给媚媚找了一个坏爸爸。”
“才不是呢!”舒媚反驳,“是爸爸不好,欺负了妈妈,怎么能是妈妈的错呢?”
“对,是爸爸不好。”田心兰跟着舒媚反驳,“他做了坏事,惹媚媚生气了,那媚媚凭什么还要继续关注他啊?媚媚应该把自己的目光多多放在那些关心自己的人身上。你看那些坏蛋,根本不配得到媚媚的关注,也不配让媚媚委屈。反倒是我,我这么爱媚媚,媚媚为什么不多关心关心我呢?”
“才没有,明明是你自己不让我多来医院的。”舒媚坐在田心兰怀里抱怨。
“对啊,因为妈妈心疼媚媚,不想让媚媚每天跑来跑去啊。那多累啊。”田心兰在舒媚的脸上亲了一下,“今天呢?今天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情惹媚媚难过了?可以告诉妈妈吗?”
“也没什么。”舒媚抱着书包,继续扭她的书包带,“就是今天开家长会,只有我的家长没来。老师问我为什么,我不敢说,我怕同学都笑话我。”
明明嘴上说着没什么,可舒媚还是越说越委屈,掉了几滴眼泪。
“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办法离开医院去给你开家长会。”田心兰抽了张纸巾擦掉女儿的泪水,抱着她晃了晃,语气中带着撒娇,“媚媚、媚媚,我的好女儿,原谅妈妈好不好?”
舒媚破涕为笑,“原谅你啦!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生那些同学的气。他们真的好过分,我都没给他们说过家里的事情,但他们还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一点点。知道就算了,他们还编儿歌笑话我,说我是爸爸妈妈都不要的野孩子。爸爸妈妈明明没有离婚的,妈妈也没有不要我。可是我又不敢和他们吵,怕被更多人知道。”
田心兰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舒媚的发顶。
“为什么不敢和他们吵?你看,媚媚有一个这么这么这么爱你的妈妈,就算是吵媚媚也是有底气的啊。”
“而且也不用怕被更多人知道,这其实也是一种筛选呢。你看,被更多人知道以后,那些笑话你的都是不值得交心的人,你就把他们都想象成和爸爸一样的人,他们笑话你,你就不理他们,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花费一点点心思去关注。而那些没有笑话你,还反过来安慰你的,慢慢地肯定能变成好朋友。这样一想,你是不是赚了?”
舒媚被田心兰毫无道理的强盗逻辑绕住了,甚至觉得田心兰说得对,瞬间就没那么难受了。
田心兰继续说道:“而且这只是你人生的一小段旅程而已,被全校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初中不过三年,三年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大多数人都是此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他们也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是你无数片段中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插曲而已。他们笑就笑吧,以别人痛苦作为笑话的人,以后也会活成别人眼里的笑话。而你,妈妈希望你能坚强渡过这些挫折,今后一路平坦顺遂。我不需要你有多成功,只希望你能活得豁达。”
“什么是豁达?”
田心兰的这一大段话,舒媚听得似懂非懂,只记住了最后一个“豁达”,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豁达啊……豁达就是要自己坚强起来,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自怨自艾,而是会努力去找办法解决;豁达就是不在别人身上倾注太多感情,也不对别人的感情抱有太多期待,不去可怜巴巴地期望别人给你的爱与回馈,而是自己爱自己;豁达是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和闲言碎语,也不在意一时的失败,只一心一意努力成为更好的那个自己;豁达是做个正直、有同情心,不在意身外之物,能体会他人的苦痛,不把痛苦施加在他人身上的善良的人。”
……
舒媚睁开眼睛,轻轻抚了抚她一直靠着的那块墓碑,额头轻轻贴在墓碑上。
田心兰做到了她所说的豁达,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周围的各种闲言碎语,只是一直不停地画着设计手稿,一个又一个地做着自己想象中的那款包,帮心国撑过了无数艰难的时刻,给那些因为厂子倒闭而下岗的工人一个重新就业的机会。
直到去世的那一刻她都带着满足的笑,还用手轻轻擦去舒媚的眼泪,安慰舒媚让她别哭,告诉舒媚等她去世以后就把她的骨灰洒向大海,来年化作春雨,又能从空中落下,长长久久地陪着她最爱的女儿。
可是舒媚舍不得,最终还是没有听妈妈的话,而是留下了骨灰和这样一块小小的墓地。
比起一场春雨,她更想要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念想。
舒媚看了一眼手机,扶着墓碑站起身。
“知道你就算在另一个世界也会过得很豁达,很开心,不需要我担心。这个时候你肯定又要赶我去做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了吧?”
她弯下腰,手指在墓碑上那张笑得灿烂的照片上轻轻拂过,“我会把心国做得越来越好的,也会努力成为和你一样豁达的人。我走了,妈妈。明年再来看你。”
-
舒媚下山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漫山遍野的雨伞都已经全部收起来,只是空气依旧很潮湿。
下了山,舒媚正准备去把自己的车开出来的时候,居然遇到了一个印象中不太可能出现在这个场景里的人。
他正站在一个卖花束的流动摊贩前,皱着眉不知道在手机上看些什么。舒媚犹豫片刻,还是不准备上前打招呼。刚想走,却突然被身旁的一个中年妇女拉住。
可能是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妇女误会她是要买花,见她要走赶紧拉住她。
“妹妹,要买花吧?我这里什么花都有,你去其他摊子上也是一样的,我这里便宜,你还可以选不一样的,我给你扎成花束。”
明知道不是同一个字,但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舒媚还是恍惚了一下。她停了片刻之后抽回自己的手,“不用了,我刚从山上下来,不买花。”
就站在距离她两个身位远的谢嘉南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她。
本想偷偷溜走,结果被人发现了。舒媚有些心虚,尴尬地朝他挥了挥手,“好巧,你也来扫墓?”
谢嘉南显然没有应对山上天气的经验,依旧穿着他的西装,外面套了一件风衣,在潮气下就连头发都耷拉下来,粘成一绺一绺的样子,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他看着舒媚,眼睛微微眯起。
舒媚有一副偏古典的长相,但平时不论说话、走路还是做事都好像浑身张着刺,一副风风火火的女强人模样,连走路都带着风,让人只觉得她好看,完全没有关于别的方面的联想。
可现在,她好像把自己的刺和强势全部都收起来了,配着朦胧的雨雾,眼睛藏在帽檐下,心虚地左右转转,无端显现出一些脆弱的样子。
谢嘉南想了片刻,走上前,低头看她。
“怎么了?”舒媚有些莫名。
谢嘉南盯着她看了很久,看得舒媚汗毛都竖起来了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你刚刚说你已经扫完墓了,你买的什么花?”
看着谢嘉南一脸正色,以为他就连清明节都要找她商量什么心国重要事务的舒媚:……
原来新晨的总裁也会有被要买什么花难住的一天啊。
她抿了抿唇,忍笑, “我选的花是蓝色满天星,不是常规花,没什么参考价值,陵岗上也没有卖,是我今早过来之前在花店就买好的。你要祭拜谁?知道他喜欢什么花吗?”
谢嘉南摇头,显露出几分难得的迷茫,“我爷爷,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花。”
原来是谢老爷子。
“那就白菊花吧,”舒媚带着谢嘉南回到那个流动摊子上,指了指摊子上的花束,“就这个,祭拜的时候最常用的花束。”
“好。”谢嘉南乖乖买下花束,拿在手里,看着正打算要走的舒媚,再次开口,“等一下。”
舒媚回头,“还有事吗?”
谢嘉南一副很难以启齿的样子,脸色有些别扭,“我刚刚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到扫墓需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