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不妥。”
裴尊礼急得一脑门的汗,可裴明鸢完全没懂兄长的良苦用心,兴奋地拍着手,将脸埋进了白鹤的羽翼中蹭呀蹭不停,蹭得贺玠也变成了一只泥巴鸟。
看着裴尊礼着急又不能阻拦的样子,贺玠鹤颜大悦。他变为人形翻身进屋,将裴明鸢抱了起来,趁小姑娘呆愣的片刻轻声念了句咒法。
一阵微风从窗外卷入,围着裴明鸢的身子转了三圈,那些肌肤上挂着的泥浆转瞬间就烟消云散,露出其下被覆盖的粉白。
“洁身咒,很好用的,我可以教你。”
贺玠抱着香香软软的小女孩,看着裴尊礼的眼神带着三分得意。
“后山上那群爱美的蝶妖就喜欢用,使在你妹妹身上正合适。”
贺玠将吮着指头出神的裴明鸢放在地上,本以为她看见自己大变活人的样子会吓得大哭,可没曾想这丫头在片刻呆滞后居然眼冒金光地围着自己跑圈,扑到裴尊礼身上大喊道。
“兄长!这个美人哥哥是妖吗?是吗是吗?”
裴尊礼慌忙捂住妹妹的嘴,生怕她这动静引来了其他人。
“我是哟。”贺玠笑眯眯地蹲下来,突然展开背后的羽翼,“你怕吗?坏妖可是会吃掉你的哦。”
贺玠知道他们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与妖为敌,此时也难免起了点逗弄小孩的性子。
裴明鸢一手揪着裴尊礼的衣襟,一手放在嘴里吮吸。
“不怕!”她摇了摇头,半晌又挥舞着小手语气肯定道,“我不怕!我才不会怕妖怪呢!要是有、有坏妖怪,我就把他们通通打跑!”
“抱歉。”裴尊礼难堪地按住妹妹躁动的小脑袋,“她还从未见过妖,都是些胡话罢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
贺玠大笑着摸摸裴明鸢的头:“真勇敢啊!看来你兄长往后都需要你来保护了!”
裴尊礼大窘,偏偏怀里的妹妹咯咯笑个不停,拍着手直打嗝。
“兄长,我饿了。”
小孩的兴致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裴明鸢笑够以后才想起自己来找兄长的目的,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喊饿。
“那你先睡一觉,兄长去给你烧饭。”
裴尊礼千哄万哄才把妹妹哄回她的房间休息。本以为那只鹤妖也会趁此机会溜走,可没想到刚一出门就看见贺玠在走廊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张望。
从挂在墙上的画到摆在拐角的木雕。他比自家跳脱的妹妹还有童心,上蹿下跳地看着楼里的陈设装潢,吓得裴尊礼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鹤妖大人你、你不能这样!要是被发现……”
裴尊礼紧张得声音发抖,可贺玠却笑嘻嘻地展开一幅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画卷,指着上面一团不可名状之物说:“这谁画的牛,好丑。”
“这是我小时候画的老虎。”裴尊礼道。
“……”贺玠正色拍拍他的肩,“怪不得有一股超凡的霸气。”
楼下还传来杂役们阵阵的交谈声,裴尊礼汗流浃背,想方设法地让贺玠离开这里。可他却像听不懂人话一般死皮赖脸地缠着自己。
“我都说了他们发现不了我啦。”贺玠跳到一个放满典籍的梨花木柜上打着哈欠说,“屏息敛气听说过没?别说这些杂碎弟子了,就是你父亲都不一定能察觉出我的气息,不要担心。”
开玩笑,自己多少年出一次山啊。不玩尽兴怎么舍得走?
更何况——贺玠趴在柜子上看着裴尊礼。
这个小少主比自己想象得要有趣得多呢。
眼见得赶不走鹤妖,裴尊礼只能使出下下策——撒腿就跑。
我惹不起你还躲你不起吗?
这郁离坞的楼阁庭院本就是为宗主起居所建,拢共七八层高,加上楼下错综复杂的门廊桥坊,一般人第一次进来恐怕连正门都找不到。
裴尊礼一路脚下生风地跑进厨房,警觉地四周看看。确定鹤妖没跟上来之后松了口气,翻出火镰和火绒,开始趴在灶台下生火。
裴明鸢吃不饱会睡不好觉,自己必须得快点。
叮叮叮——火镰和石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裴尊礼熟稔地打着火星,可指尖上的血泡也因此破裂开来。
脓血很快涌出,可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随便在身上擦了擦后便继续打擦着石头。
“我算是知道你满手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贺玠的声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裴尊礼吓得差点把火星子打在身上,扭头就看见方才被自己甩掉的鹤妖靠在厨房门边,手里抛着一坨生姜玩。
裴尊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没理会贺玠,继续煽风生火。
贺玠沉默地倚在门框上,看着少年生涩但努力地一步步下米造饭。刚达到灶台边缘的身高却要握着锅铲在大铁锅里翻炒,怎么看怎么惹人心酸。
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那不配为人父的宗主出门办点事,连个像样的伙夫杂役都不给两个孩子留下。
余下的仆从贺玠刚刚也偷摸着看过了,就是些轻扫大院外门弟子,在饮食起居上根本无法照顾好少主和少小姐。
一想到这种连自己骨肉都弃之不顾的人,如今统领着陵光神君和老友裴江耗尽心血奠定的宗门,贺玠就浑身蚂蚁在爬。
“真是服了你这小子了。”
在贺玠第三次看见裴尊礼被铁锅边缘烫到手指后,终于软下了声音,走到他身边拿过铲子,熟练地打了两个鸡蛋在锅中。
“照你那种做法,手都烫穿了饭也熟不了。”贺玠的厨艺早就被家里两个不干事的人磨炼得炉火纯青了,做点小餐小食完全不在话下。
裴尊礼被他挤到一边,尴尬地擦擦汗,耳朵根子都透出了粉色。
贺玠扭头看见他在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掌吹气,长叹一声抓过他的手腕,口中轻念术诀。
裴尊礼懵懵地看着贺玠的脸,被他低垂下的睫毛吸引住了目光,完全没在意掌心中升起的炙热。
“好了,就当是为我说错话赔礼道歉了。”
贺玠看着光滑如初的手掌,满意地搓了搓,抬眼却看见那双清澈似琥珀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贺玠笑着问。
“没、没什么。谢谢你……”裴尊礼声音越来越小,“这个术法,你之前是不是也对我用过?”
“哦?你还记得啊。”贺玠摇摇头道,“你那个时候的伤可比这种严重多了,用的术法也会复杂一点。”
“不过还好我学再生术法时没偷懒,不然你的左手这辈子都废了。”
裴尊礼一顿,慢慢垂下头。
糟了——贺玠大汗。提这事儿不就是拐弯抹角地提他父亲吗?
“父亲讨厌我,我知道。”裴尊礼突然蹲下来为灶台里添了一把柴,他眼里撺掇着火苗。
“不过我不怪他。是我自己没用。”
他低声的呢喃是说给自己的慰藉,可贺玠却猛地敲了敲他的脑门厉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小傻子!”
“就算是外门最底层弟子也能轻松学会的剑术,我连门槛都摸不到。”
“每次有除妖的大事,他根本看也不会看我一眼。连观望的机会都不会给我。”
“明明已经做了很多次饭了,可依然会把握不到要领。还要别人来帮忙……”
裴尊礼蹲坐在地上,将头埋进手臂里,声音都染上了哭腔。
“父亲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废物。”
“我什么都做不好。”
贺玠愣愣地看着蹲靠在一旁哽咽的少年,突然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掰着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我带你去找你父亲如何?”贺玠沉声问。
裴尊礼瞪大眼睛一脸疑惑。
“方才在外面竹林时砍我的那一剑不是已经有八成功力了吗?我带你去找他,你当面向他证明你不是个废物!”
“他们那边为了些鱼妖焦头烂额,你就去当着他的面抓到为首的大妖狠狠打他的脸怎么样?”
“我……怎么可能!我不可能做到的!”
“那你就想一辈子翻你那本野剑籍过活吗?永远做一个抬不起头的废物少主,被外门弟子戳着脊梁骨走完一辈子?”贺玠越说越激动。但他并不是气愤,更多的是惋惜。
他不想看到这个少年厌弃自己的样子。
“去还是不去?你一句话。”
贺玠拍拍手,将锅里做好的饭菜盛出来。
“真的……带我去?”
半晌,裴尊礼咬着唇低声问道。
贺玠展颜一笑。
“当然是真的了。”